注:本文完全是AI(腾讯元宝)写的,我真的没心思改这个。提示词(不想剧透的话可以不看):暮春的南疆湿气蒸腾,夕阳坠在莽莽苍苍的山峦背后,把最后一点昏红抹在邕州大营黑沉的辕门和斑驳的寨墙上。空气沉闷得拧得出水,隐隐混着一丝远方山林传来的湿热土腥和若有若无的血锈气。中军帐内,却是一派紧绷的死寂。灯盏昏暗,照着主将李崇山一张白净的脸,此刻这张脸上罩满了寒霜,薄唇紧紧抿着,两条墨画似的眉几乎拧在一处。他身材精瘦挺拔,常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儒生袍,外罩一副磨得锃亮的轻便鱼鳞甲,不像个统兵边陲的将军,倒像个被强行塞进铠甲里的清寒书生,只有那按在腰间佩剑骨节分明的手上,几处老茧显露出主人绝非手无缚鸡之力。他面前,跪着年轻将领刘显。刘显身后,立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女子,衣衫粗陋,颜色黯淡,却掩不住那水葱段似的细嫩脖颈和脸上残留的惊惶艳色。“刘显!”李崇山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刮过每个人的耳膜,“擅离汛地,已然该罚。再纵兵劫掠民女,私携入营……本帅帐下的规矩,你是吃下肚就忘了?还是……”他眼睛微微眯起,锐光一闪,“以为本帅不会斩你了?”刘显本还弯着的腰猛地一僵,脸上那层油滑的谄媚像面具般簌簌欲裂,慌忙重重磕了个头,嗓音干涩:“大帅息怒!末将不敢!实在是……是见那帮山民刁顽,抗拒税赋,还敢窥伺营盘,这才……这才给了点小小教训!这两个女子……姿色尚可,想着……想着大帅戍边辛苦,也……也当有个知冷知暖的人伺候着茶水……”“知冷知热?”李崇山猛地踏前一步,靴子踩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惊得地上女子一哆嗦,“我李崇山帐下,何时有了这等龌龊的规矩!”他目光掠过那两个女子惊恐无依的脸,转向帐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铁石之威,“传令!立刻将此二女安全送返其家,严令沿途不得滋扰!刘显,即刻卸甲,去辕门外自领五十军棍!”帐外守卫闻令,迅速进来两人,动作利落地扶起两个还在发抖的女子,半扶半推地带了出去。刘显面色霎时惨白,像兜头被泼了一盆冰水,眼神闪烁,不敢再有一言,灰溜溜跟着守卫出去领罚。帐内恢复了安静。李崇山立在灯影里,挺拔的身姿似乎也松弛下来一丝疲惫。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营帐里残存的脂粉香气都驱尽,侧过头,对着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如山石般的身影,语气才和缓下来:“‘女色,国之毒也’,这道理,有人是半点不懂,有人……”他苦笑一声,摇摇头,“是懂了也忍不住。阿铮,你说,是不是?”那暗影里的身影动了动,显出一个高大健硕的轮廓。卫铮从角落走了出来,脚步有些沉重,一身征尘未洗的甲胄上满是泥点与风干的汗渍盐碱,脸上刻着长途奔波的憔悴,嘴唇更是因缺水而干裂起皮。他刚从京师那盘根错节的险恶泥沼里挣脱出来,宰相诸葛介甫那张笑容可掬、言语绵里藏针的老脸,仿佛还黏在眼前甩不脱。“大哥治军严正,小弟向来佩服。”卫铮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低沉而可靠。他望向兄长,眼神复杂,欣慰与担忧交织。那“国之毒”的大道理,他已听李崇山念叨了十年。这大哥什么都好,熟读兵书史略,排兵布阵滴水不漏,提一杆铁枪上阵冲杀也悍不畏死,连南魏最蛮横的军队也害怕他,就是这一点——像尊不染尘埃的神像般自持的禁欲,有时显得过分刻意。想到朝中诸葛介甫那些绵里藏针的试探与暗藏的杀机,卫铮心中沉甸甸的,只觉这大蜀的天,从根子上就开始朽坏,连带这南疆的清正军营,也随时可能被外面涌来的污秽浸染。那是一个暮春的黄昏,夕阳把归碧湖西侧的一片小支湖染得金红。空气中飘荡着草木蒸腾的暖湿气息和湿润的水腥味。卫铮沿着湖岸巡行,检查着附近是否有可疑痕迹,动作缓慢而沉重。刚逃出宰相的魔爪,连日潜行的疲惫和对未来的深深忧虑,如同湿透的棉袍般裹在他身上。就在这时,他无意间瞥见远处湖心一块凸出水面的巨大岩石上,伫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夕阳为她勾勒出一道近乎透明的金色轮廓,简陋的粗布衣衫被湖风吹拂,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初熟的、惊心动魄的柔韧曲线。是她?卫铮心头掠过一丝极其模糊的印象——刘显某次酒酣耳热间提过一句,川京有个才女,琴诗书画俱佳,父母都死在不知道哪个坎里了。这丫头不安分,四处流浪。想来便是眼前此人了。还不待他细想,那身影动了。没有犹豫,没有蓄力。纤足在那光滑湿漉的石面上轻巧一点,整个人便如同轻灵的鹤鸟,又似一片被风卷起的柳叶,凌空而起。她的动作舒展到了极致,双臂在空中划过一道浑然天成的弧线,腰肢如弓般蓄势待发,下一刻却又以惊人的柔韧与力量猛地向上一跃——仿佛挣脱了尘世的引力,身体在空中极其短暂地停滞了一瞬,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反弓姿态!那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绝非寻常闺阁弱质所能拥有!随后,她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头下脚上,身体绷得笔直如枪,沿着一条干净利落的垂直线,径直刺向下方的湖水!哗。声音轻得几乎淹没在湖水的粼光里。水花极小,只在她入水处泛开一圈漂亮的涟漪,便迅速归于平静。整个姿态,带着一种与这粗犷边境格格不入的、近乎冷冽的优雅,还有某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像深宫演练了千万遍的礼乐动作,又像某种经过千锤百炼的猎杀本能!湖面再次恢复平静。几分钟后,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在离石头不远处的清澈水下冒出,乌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和细腻的脖颈上,水珠滚落。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水渍,看清岸边的卫铮时,似乎受惊地轻呼一声,清丽的脸庞上瞬间浮起一层恰到好处的、带着距离感的惊慌与羞涩,如同一株骤然遇见风雨的水莲。几日后,营地的死水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那个少女叫柳烟。她是在一个雾气氤氲的清晨被小校领进营地的。说是都城里名冠一时的才女,写一手字字珠玑的好诗文,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然而眼前人,也不过是简单的荆钗布裙,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纤秀得像初春抽条的新柳,一张脸清丽脱俗,眉眼间流转着一种京城胭脂堆里淬炼出的、近乎透明的灵光。面对军汉们好奇打量的目光,她只微微低着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点距离的羞涩笑容。很快,她开始在中军大帐里走动,为李将军整理案牍,添注清茶。更多时候,她端坐帐前,为李崇山抚琴。纤细指尖一拨,便是《广陵散》的古拙杀伐或《平沙落雁》的悠远清愁。偶尔也即席吟诵几句,音色干净,吐字如珠玉落盘。士卒们远远听着,仿佛连燥热的军营都清亮了几分。将军身边有了这般神仙人物,倒也合情合理,清冷的大帅,也需要一点风雅点缀。卫铮坐在自己的营房里,擦拭他那柄磨得雪亮锋刃的长刀。刀身的寒意渗入指尖。外面隐隐传来的丝竹之声像一根细细的刺,扎在他心头。李崇山这突如其来的“风雅”,总让他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次散帐后,他借口军情禀报,特意缓了一步。帐内人都走空了,只剩李崇山还在案前伏首,柳烟则安静地整理着散乱的被褥和卷册。卫铮的眼角不经意地扫过那张供休息的短榻。薄薄的旧军毯尚未完全拉平,一角露出了底下墨绿锦缎的一角。那不是军中的物事。那锦缎质地华贵而娇嫩,折在被褥间像是水深处隐现的一抹艳丽藻荇,与粗犷的军营格格不入,刺得卫铮瞳孔微缩。更让他心往下坠的,是那柳烟转过身的瞬间。她低头拂过自己垂落的额发,手腕无意间向上抬起——一截白皙得晃眼的玉臂上,靠近肩窝处,一个青紫色的指印赫然在目,宛如墨色宣纸上晕开的污点。动作快如闪电,衣袖立刻滑落掩盖,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卫铮的眼力捕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伤痕,她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甚至抬眼望向卫铮时,嘴角还噙着一丝纯真又疏离的笑意。但那淤青的狰狞印记,却瞬间击穿了卫铮所有的侥幸——是兄长的手?那个十年来高喊着“女色如虎”的兄长?卫铮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脑门,比诸葛介甫那些藏在笑脸下的算计更让他透骨冰凉。营帐内分明温暖如春,他却感到一阵砭人骨髓的寒意。他需要印证。南疆的午后蒸腾着湿濡的热气,军营里也难得有了短暂休憩的寂静。卫铮再次踏入中军大帐。案牍后,李崇山没有处理军务,只是支着头望向帐外不知名的远方,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疲惫的松弛。卫铮默然坐下,看着大哥沉默的侧影良久,终于开口,声音极低,却字字清晰:“大哥。”“嗯?”李崇山懒懒地应了一声。“那柳烟,”卫铮的声音刻意压得死死的,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闷,“小弟方才……无意间看到她臂上……”话还没完全挑明,李崇山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指猛地一僵。他缓缓地、异常缓慢地转过头,那双平日里清亮睿智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复杂得让卫铮心惊。那里有被撞破的不安,有疲惫,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男人间的狼狈?帐内死寂,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沉重地敲打着沉默。远处柳烟隐约的清歌传来,反而更添凝滞。终于,李崇山长长地、仿佛叹息般吐出一口气,肩膀一点点垮塌下去,像被卸掉了无形的重甲。他的声音,不再是那个威严沉毅、令行禁止的边关统帅,干涩而疲惫,泄露出从未有过的软弱,轻轻拨开了多年笼罩在他心湖上的那层冰封面纱:“阿铮……人前那道枷锁,戴得久了,自己也忘了是枷锁,只当是天生的骨头……”他看着卫铮的眼神,不再有任何闪躲,是彻底的坦诚,却也带着一种无法消解的沉黯,“为将这‘毒蛇猛虎’彻底挡在门外,我绷了十年弦。刀山火海闯过不知多少次,倒也不觉得如何辛苦。只是……”他顿了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绷得太久,这弦,它自己就断了……压得太狠,一旦开了条缝,反倒是……”他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在帐内弥漫,是比洪水猛兽更可怕的自我认知的崩塌。他不是神像,只是强锁了心魔的凡人。卫铮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浓重的悲哀。他看着兄长近乎崩溃的坦陈,心头堵得发慌,喉头滚动几下,才开口:“大哥!你不是寻常军卒,你是这邕州数万大军的魂骨!一念之差,便是全军动荡!军营本非女儿安身之所,让她走!早些离开!趁你……尚有力气斩断这孽根!”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李崇山心上。李崇山怔了半晌,疲惫的眼中慢慢有了光芒凝聚,越来越亮。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边的椅子,砰然作响!那动作里有久违的决断,如同在浊水中拼命挣扎,终于扯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对着帐外扬声喝道:“来人!即刻准备车驾!备……备些银钱干粮!”那声音终于恢复了几分昔日统帅的金石之质。午后阳光炽烈,晒得营地的沙土发烫。辕门外,一驾简陋的青毡小车已然准备停当。李崇山站在车旁,又恢复了那个清冷挺拔的儒将模样。他穿着素色的长衫,不再披甲,但身形依旧标枪般挺直,面色平静无波,仿佛之前帐中那些疲惫与动摇都是一场幻象。只有偶尔飘向卫铮的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感激与如释重负。柳烟穿着自己来时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裙,静静地立在几步之外。阳光照在她脸上,那清丽无瑕的面容透出一种近乎易碎的宁静。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眼底所有的情绪。她一言不发,连那双惯常带着点灵动的眼睛,此刻也像两口幽深的古井,不起丝毫波澜。卫铮站在李崇山身后一步之遥,手按剑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在柳烟身上。那女子反常的平静像一堵无形的墙,隔开阳光的温度,让他心头警铃大作。营地里不少士兵也远远驻足观望,神色各异——有好奇,有不解,隐约还有一丝对柳姑娘离去的不舍。“去吧,”李崇山的声音打破了凝滞,对柳烟说道,清晰而沉稳,“此间非你久留之地。盘缠薄仪,聊作归途之用。”他示意旁边亲兵递上一个裹着碎银的小包袱。柳烟终于抬起眼,目光在他脸上轻轻一拂,又飞快地垂了下去。她接过包袱,指尖似乎不经意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她敛衽,对着李崇山行了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万福礼。没有哭诉,没有纠缠,甚至没有一句辞别的话。李崇山颔首示意。两名军士上前护持左右。车驾缓缓启动,向着营门驶去。卫铮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分,目光也随之投向车马。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之际——变故陡生!那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女,在车马经过路边那烟波浩渺的归碧湖时,脚步突然踉跄了一下,身体一歪,仿佛被地上的石头绊倒,“哎呀”一声娇呼,直朝着李崇山的方向倒去!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几乎同时,她那纤弱得似乎只能提起笔杆或撩拨琴弦的手,却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一只冰冷的手爪,铁钳般狠狠攥住了李崇山那只常年握笔也握剑、此刻正垂在身侧的右腕!力量极大,指关节瞬间因用力而泛白!“大哥小心!”卫铮的怒吼与警示在同一瞬间炸响,如惊雷撕裂长空!但迟了半步!李崇山猝不及防,被那股巨力带得一个趔趄,前冲一步!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闷哼——噗通!巨大的水花在平静的湖面上轰然炸开!“将军!”“妖女——!”惊呼与怒骂声混杂着岸边的脚步乱响,瞬间乱作一团!卫铮身形如猎豹般暴起,飞扑至湖边!清澈的湖水之下,景象扭曲而清晰。李崇山双目圆睁,脸上是极度惊愕与被拖拽的水流呛入口鼻的痛苦。他那件素色长衫浸透了水,沉重得像铁甲,将他死命向下拖拽。他徒劳地挣扎踢蹬,四肢笨拙地挥舞,每一次挥动都带来一串绝望的气泡。他生在北方长于北地,一生戎马几乎从未下过水,此刻如同旱獭落入了深渊!而柳烟!她在水下却像换了个人!布裙如同巨大的青色水藻在水中铺展翻飞,赤着的一双雪足灵活得如同水妖的尾鳍。水流不但没有成为她的阻碍,反而成了她的助力!她以惊人的速度和灵活,迅速绕到李崇山身后,一双纤细但蕴含着诡异爆发力的手臂,死死地从背后环抱箍紧李崇山的胸膛!她的双臂恰如两条冰冷致命的白色蟒蛇,狠狠缠住了李崇山脆弱的咽喉!膝盖更是抵住了李崇山的后背,以一种纯粹为了禁锢与下压的姿态,用全身的重量,压着那徒劳挣扎的身躯,疯狂地向更深、更冷的湖底深渊沉去!下沉!下沉!李崇山的脸在浑浊水光中迅速褪去血色,变得青紫骇人!浑浊的水流灌满了他最后绝望睁大的眼睛,将生命的光彩彻底吞噬殆尽,最终凝固成一片可怕的死寂。一串串浑浊的气泡在他嘴边不断破裂上涌,像灵魂最后微弱的呼救。湖面只剩下圈圈涟漪,缓缓晕开,像无声无息的挽歌。“救人!快他娘的救人!”卫铮睚眦欲裂,目眦尽裂!嘶吼声带着血腥的绝望,奋力踢掉脚上的靴子,第一个就要往那看似平静的吞人湖水里扎!“保护将军!”几个亲卫反应过来,连兵刃都顾不得扔,七手八脚死命拖开卫铮,更多人则像下饺子般噗通噗通跳入水中!水花乱溅,人影混乱搅动。湖水被搅成了一锅浑汤。岸上人焦灼呼喊,水中士兵奋力打捞。时间拉长成灼热的烙铁,烫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在这边!摸到了!”终于有人高喊!几个军士拼死托起一个沉重的躯体,是李崇山!迅速被七手八脚拖拽上岸。“将军!将军!”岸上瞬间围上去一圈人。卫铮用力推开拦阻的亲卫,踉跄扑了过去。李崇山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脸上的水珠混着泥沙,那张往日清隽儒雅的脸此刻白得像纸,眼睛紧闭着,嘴角残留着一抹浑浊的水沫和淤泥。湿透的素色长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失去所有生命力的精瘦躯壳。亲卫颤抖着手去探鼻息,又慌忙去按颈侧。片刻,那亲兵猛地抬起头,一张脸煞白,嘴唇哆嗦着,看向卫铮,眼中尽是崩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绝望地微微摇头。天地在卫铮眼前瞬间褪色、崩塌!只剩下李崇山那张惨白的、溺毙的脸!一股滚烫的血腥气直冲卫铮喉头,烧得他眼珠赤红!十年亲厚、生死与共的兄长,就这样在一个平静的湖边,被一个他以为无害的少女,生生拖入了冰冷的永夜!焚心的怒火与灭顶的悲痛撕碎了他的理智!他猛地扭头,如同失去幼崽的暴怒凶兽,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刚刚被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长发黏在惨白小脸上、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的柳烟,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几乎要震碎所有人耳膜的嘶吼:“妖女!你杀了大哥——!!!”这一声厉吼,像惊雷滚过营地,瞬间压住了所有的喧哗和混乱!无数道视线,带着惊疑、茫然、继而升腾起的巨大悲痛和瞬间点燃的、赤红的狂怒,齐刷刷聚焦在那个水鬼般狼狈却依旧难掩清丽的少女身上!空气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又被随之升腾的烈焰点燃。杀意,凝如实质。岸上瞬间死寂。被无数道刀剑般愤怒目光刺穿的柳烟,重重咳嗽了几声,吐出几口呛人的湖水,狼狈不堪地被两个军士死死反剪着双臂拖在地上。湿透的粗布衣衫紧贴着她窈窕却异常单薄的身躯,赤着的脚踝上还沾着湖底的青苔和泥点。她剧烈地喘息着,像只离水的鱼,头发狼狈地粘在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蛋上,长睫毛沾着水珠,更显得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深不见底。当卫铮那惊天动地的“妖女杀兄”怒吼炸响时,她猛地一颤。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她脸上没有一丝被当众揭穿的恐慌。那双深潭似的眼眸里,反而燃起两点极其诡异、近乎妖异的火焰。那火焰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接着,一个更加令人胆寒的寂静笼罩了她。卫铮的滔天怒火、士兵们悲愤的骚动、湖畔呼啸的风……一切都仿佛在她耳边褪去了声音。在无数道足以将她凌迟的目光下,她像一尊被打湿的玉雕,冰冷而精致。卫铮血贯瞳仁,拔剑就要上前,恨不能将这蛇蝎心肠的女子碎尸万段!“不……”柳烟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溺水后的嘶哑和虚弱,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四周的喧噪和风声,奇异地让所有人动作一顿。她的身体依旧被按在地上,湿发遮挡了半边脸颊,只露出另一半冰冷苍白的脸。卫铮的剑尖在离她咽喉不足三尺处僵住。柳烟咳嗽一声,努力抬起她那张惨白的小脸,下颌线条却绷紧如刀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用她那因为呛水和虚弱而发颤、却偏偏带上一种奇诡磁性的声音,再次艰难地、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是!”这简短突兀的一个字,让所有人猝不及防。“不是妖女?”有人下意识地喃喃重复。“不是?”卫铮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是…是朝廷!”柳烟猛地扬起头,湿漉漉的长发甩开,露出那张因情绪激动和缺氧而染上一丝病态红晕、更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殉道般的凄厉与穿透力,压过所有质疑的风,清晰地敲在在场每一个被悲愤填满大脑的士兵的耳鼓上——“是朝廷派来的刺客!那刺客方才从后面扑出……刺中了将军!然后又把我和将军一起拖下了水!将军他……”她剧烈地喘息,身体因巨大的悲痛(或者说用力过猛)而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哽咽的破碎声音,眼泪大颗大颗、毫无征兆地从那双清亮如寒星的眼眸里汹涌滚落,“将军他……将军他一心为国!却成了奸相诸葛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早就想除掉他了!今日……今日趁着给卫将军饯行……趁将军不备……啊!将军啊!!”字字泣血,声声啼鹃!巨大的悲痛与突如其来的指控,像一道更狂暴的雷霆劈在所有人头上!朝廷?诸葛丞相?眼线?刺客?十年清正、宛如大蜀边关镇海石的李将军,原来竟是被朝廷密谋害死的?这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了士兵们被怒火烧得滚烫的大脑。联系起那些他们平时听过、议论过的零星传闻,诸葛介甫的跋扈,朝廷近年来对南军的猜忌与克扣……再想到李将军一贯的对朝廷谏言直切、守边有功却被视为桀骜……一切仿佛都有了“佐证”!那先前被柳烟“吟诗作赋”“琴音袅袅”迷惑的好感尚未褪尽,此刻加上这惊天泣血的反转控诉,顷刻便化为一种更加汹涌、更加盲目的情绪!“诸葛介甫那老贼!”有人双目赤红地嘶吼出来,那是李崇山的近卫。“妈的!朝廷狗贼!”“南魏打过来时那死胖子又不管了!”更多的怒吼此起彼伏,像被点燃的油锅!瞬间的迷茫之后,是滔天的怒潮!这怒潮比刚才针对柳烟的更加汹涌、更加盲目、更加具有毁灭性!它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而此刻岸上,卫铮是李崇山最亲近的人,是将军临死前唯一喊过名字的人——但他,是从京城刚刚“活着”回来的!诸葛介甫“召见”过他!“卫将军!您是从京城回来的!您说!是不是那诸葛老贼?!将军他是不是被奸相害了?!”有军官失控地红着眼睛冲着卫铮狂吼。混乱中,几个双眼血红的士兵已经在人群里怒吼着推挤,眼看就要冲上来将捆绑柳烟的军士推开!卫铮如坠冰窟!浑身彻骨冰凉!他看着那在士兵们簇拥和保护下迅速被解开了绳索、像一片被狂风骤雨摧残过但终于挣脱束缚重新挺立的花瓣般直起身的柳烟——她脸上狼狈的泪痕还在,嘴角却扬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带着奇异冷酷的弧度?她湿透的素衣紧贴在身上,赤着一双沾满泥泞的雪足,如踩在火焰之上,更像一尊从污浊湖底爬出、在乱世边缘破水的诡异玉像。而士兵们看向她的眼神,已从质疑变成了混合着怜悯、感激和某种狂热盲目的依赖!“杀了这妖言惑众的妖女!给大帅报仇!卫将军!拿下她!”卫铮猛地回神,用尽全力发出最高亢的咆哮,试图压过这片混乱,长剑指向柳烟!晚了。刚才那死死按住柳烟的士兵,瞬间就被身边涌上来的、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同袍狠狠推开!有人甚至亮出了兵刃,混乱中一声痛叫——不知谁的胳膊被划开了口子,血光骤现!“保护柳姑娘!”混乱的嘶吼声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更多士兵像找到主心骨般,不自觉地涌向柳烟的方向。“卫铮将军已被朝廷收买!是他伙同奸相害了李帅!他是叛徒!!”柳烟的声音再次适时响起,尖锐得刺破混乱,直指矛头!她整个人挺立着,湿透的布裙紧贴在她纤瘦的身体上,勾勒出少女青涩却已显出惊人张力的轮廓,赤足踏在冰冷的泥泞中,竟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凄艳。那双眼睛如同沉入了最幽暗湖水的墨玉,在士兵们一片愤怒与狂热的混乱注视中,燃烧着幽深如深渊的火焰。这一声厉喝,如同投入沸油的火星!“卫铮!你这个叛徒!”“枉李将军待你如兄弟!”“宰了他!为将军报仇!”疯狂的吼叫瞬间淹没了卫铮的指令!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投射过来,充满滔天的憎恨和杀戮的狂潮!几个被蛊惑得彻底失去理智的悍兵已经挥着刀枪,冲破亲兵的阻拦,向着卫铮猛扑过来!刀光凌厉致命!卫铮的亲兵死死地护住他,用身体组成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卫铮挥剑格开一杆刺到眼前的枪头,冰冷的枪锋擦着耳朵划过,激起一串火星!“走!将军快走!”身边的亲兵队长嘶声裂肺地狂吼,脸上已挨了一刀,血糊了半张脸,“这群崽子疯了!快走!”卫铮胸膛剧烈起伏,血腥气翻涌上喉咙,双目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他看着湖岸边被抬上担架、全身覆盖湿淋淋布巾的尸体,那无声的遗骸是陪伴他十年的兄长;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混乱人丛中心那个湿透的、挺立的身影上——她被一群失去理智的士兵簇拥着,如众星捧月。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水珠顺着下颌滑落,混在未干的泪痕里,嘴角却奇异地、残忍地微微勾起。隔着刀光剑影和疯狂涌动的仇恨人潮,她的眼神穿透纷乱的人群,幽幽地投向卫铮的眼睛——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冰冷入骨的、掌控与审判的平静!在那双无底幽潭般的眸子里,卫铮看到的只有一整个腐朽王朝轰然倒坍溅起的滔天血海狂潮!湖水淹没了兄长的尸骨,而这无声掀起的滔天血浪,必将彻底吞噬掉南疆大地。卫铮牙根几乎咬碎,胸腔中翻腾着撕裂般的悲吼,喉头一片血腥。他猛地转身,最后无比怨毒地剜了一眼那个湖边的少女,在亲兵舍生忘死的掩护下,被生拉硬拽着,踉跄冲开乱兵的缝隙,向着辕门外那片昏黑的密林方向仓皇奔去!每一步踏起地上的泥泞,都沉重得像灌满了沉沉的铅。身后,是彻底炸开的军营!是失去统帅陷入疯狂边缘的军队!是火光骤然四起、甲胄碰撞与失去理智的狂啸淹没了一切、宣告着整个南境从此永陷动乱的、地狱般的喧嚣!柳烟立在潮水般汹涌的乱兵中心,湿透的素衣在狂乱的风里翻卷,宛如冥河的旌幡。赤足下的泥浆被奔突的脚步反复踏搅,如同不尽的乱世血污。少女微微扬起下颌,望向卫铮消失的远方幽林,嘴角那抹浅痕骤然加深,却奇异地浮上眼角的泪珠晶莹冰冷,无声坠入尘埃。大蜀大宁年号的烽烟里,无数个“李崇山”开始无声倒下。卫铮从未想过,南疆的铁壁雄关,会以这样一种荒谬而血腥的方式崩塌。他带着几十个浑身浴血的亲卫弟兄,如同一群被猎犬追咬的孤狼,仓皇闯入莽莽苍苍的伏龙岭深处。身后,曾是袍泽、手足的营盘方向,杀声震天,火光将半边夜空都燎成了暗红,间或有濒死的惨呼和营寨木料燃烧的哔剥声随风隐隐飘来,如同地狱的丧钟敲在残存的理智之上。每一次回首,都像被烧红的铁钎狠狠捅在心尖。义兄那张溺毙在湖水中的青白脸庞,与柳烟在火光映衬下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诡异火焰的眸子,在脑海中疯狂交织、撕裂、翻搅!他几次攥得指节发白,几乎要掉头冲杀回去,用那妖女的头颅祭奠亡兄!是身旁亲兵死死拽住他淌着血的手臂,嘶哑的哭喊才将他从疯狂的悬崖边拉回:“将军!不能去!李帅用命才让您活下来!您要为大帅留一条根!为这南疆的百姓留一条活路啊!!” 卫铮喉头腥甜,猛一甩头,将几乎涌出的血泪狠狠吞下,咬着牙,带着这支仅存的残兵,更深地扎入这莽莽林海,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整个邕州三镇,乃至整个大蜀南疆的天,一夜之间,彻底变了颜色。青渊女帝。这四个字,如同浸透了毒液的种子,在失去李崇山这股压舱石的南军沃土上,以令人瞠目的速度生根、发芽,滋生出疯狂蔓延的毒藤。营地废墟之上,仓促竖起的是由浸透血污的大旗拼接而成的王旗,暗青色打底,上面粗犷地绣着一个狂乱的“青”字,如同乱世的符号。旗杆下,新设的“行宫”就在原本的中军大帐基础上加固,四壁却挂上了许多歪斜悬挂、画工拙劣的符咒与古怪图像,散发着一种不伦不类的诡异气息。柳烟——或者此刻该称之为青渊女帝——端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破旧帅椅上。她依旧穿着素衣,只是那布裙经过几番劫掠早已沾染了不明所以的污渍,裙裾边缘甚至有暗褐凝结,像干涸的血迹。一双赤足踏在冰冷、沾满尘埃的地面,苍白得刺目。她的头发未曾精心梳理,随意披散着,几绺乌发沾在细长的颈侧,那张清丽到近乎脆弱的脸上,却再找不出一丝往昔的温婉或是泪水。唯有一双眼睛,幽深如无底的古潭,深处跳跃着冰冷而狂乱的光芒,是极致的空洞被填充了毁灭欲念后的璀璨。她手中不再有琴,亦无纸笔,只有一柄镶了颗劣质青玉的佩剑,此刻被她随意地把玩着,修长而冰冷的手指一下下叩击着粗糙剑鞘,发出单调而有韵律的闷响。“皇帝……”她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特的沙哑,“有趣。朕说抢,那就去抢。”她不需要明确目标,也不需要深思熟虑的指令。“劫掠”是她下达的几乎唯一的旨意。粮食,布匹,财货,甚至是牲畜、人口……一切流动的、有价值的东西。那支曾经在李崇山治下森严有序、令行禁止的边防雄师,在短短数日内,彻底化作了一股无头的、饥饿的蝗虫,从溃散的混乱中重组起来,变成更可怕的流寇!昔日拱卫乡土的刀枪,悍然调转矛头,捅向了自己曾守护的村寨、镇甸!被蛊惑的愤恨与对“朝廷走狗”的杀戮扭曲成了单纯的掠夺快感。士兵们冲入一座座惊恐万状的村落,挥动武器,像拔除野草般砍翻敢于反抗的乡勇,踢开哭嚎妇孺守护的屋门,将一切能搬动的财物席卷一空。粮食仓库被粗暴砸开,抢掠一空后便纵火焚烧!浓烟与血腥笼罩着南境,昔日还算安稳的平原乡村,沦为一片哀鸣不绝的人间地狱。“青渊女帝万岁!”每一次劫掠成功的回营,都伴随着劫匪们震耳欲聋的疯狂欢呼。他们将沾血的金银细软、成堆的粮食袋、甚至是被捆缚的年轻女子推倒在“行宫”前,如同献祭给邪神的贡品。柳烟会赤足走到堆积的“贡品”前,随意拨弄一下那些冰冷的银锭或粮食,眼中没有半分喜色,只有更深邃的虚无。她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实际的东西,她在意的是这掠夺本身带来的混乱与毁灭本身。偶尔,她会抽出那柄佩剑,用冰凉的剑身轻轻拍打被绑缚在地、浑身发抖的年轻女子的脸颊,那女子惊恐的双眼对上柳烟潭水般死寂的眸子,喉咙里只发出咯咯的声响。“唱,”女帝开口,声音轻柔得像情人低语,“唱支前年京城里最时兴的曲子。”那女子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嘴唇哆嗦,哪里唱得出来。柳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残忍到令人骨髓生寒的弧度,手腕似乎极其随意地一翻——嗤!一道细微而锐利的风声掠过。女子凄厉到非人的尖叫爆发出来!她的左耳,连带一小片头皮,被那看似随意却精准致命的剑锋削掉!鲜血顺着她惨白的脸颊汩汩而下!周围的士兵发出一阵哄叫,混杂着对血腥的狂热与臣服的颤栗。柳烟收回剑尖,看着那微染血色、犹自清亮的剑锋,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可惜了。” 她轻声说,不知是在说这被血污了的剑光,还是那刺耳的尖叫不够悦耳。当“青渊”王旗如沾血的布帛开始肆无忌惮插上更多村镇的残垣断壁时,一支沉默的“残兵”,也在暗中艰难凝聚,如同被遗弃的断剑,在污泥中重新煅烧出锋刃。卫铮终于找到了李崇山旧部最后的根脉。在伏龙岭外围几个未被完全裹挟的哨所,在一座靠山坚壁清野的小县城。这些零星的士卒,大多是李崇山的铁杆嫡系或是真正目睹过柳烟在湖边行凶的忠耿之辈。他们带来的消息如同淬毒的匕首:原先李崇山的副将黄仇成了女帝柳烟最得力的鹰犬之一,带着最残暴的一股人马在肆虐。而更多的溃散士兵,在青渊魔焰的高压下被迫依附或被裹挟进去。曾经的兄弟,如今兵刃相向!“将军,还有粮食的……只有高平县。” 一个李崇山时代的老军需官声音嘶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悲愤,“县太爷王举人……是我们的人!他接到将军您的密信,就带人死死撑住了县城!他把所有的粮仓都加固封存了!县兵都是李帅留下的精壮!可……也撑不了多久了!到处都在抢,都杀疯了!”平谷隘。一个在层峦叠嶂中毫不起眼的地名,如同沉默的咽喉,扼守在通往高平县城的必经之路上。两侧是壁立千仞、猿猴难攀的陡峭岩壁,中间仅余一条蜿蜒逼仄的山路,宽度仅容三匹马勉强并行。隘口处,用巨木乱石简单筑起了一道一人多高的土墙,便是高平最后的防线所在。卫铮和他的五百死士,如同幽灵般悄然进驻。每一个士兵眼里都燃烧着刻骨的仇恨,疲惫的躯壳下是复仇的岩浆在奔涌。粮食很快见底,每日只能熬煮稀粥,掺着苦涩难咽的野草树皮。卫铮和士兵一样,啃着粗糙的杂粮饼子,枕戈待旦。他常常在深夜独自攀上隘口最高的烽燧台。夜风吹彻,吹得他残破的战袍猎猎作响,吹不散眼前的阴云。南疆的群山下,零星的惨呼与火光如鬼火摇曳。那是“青渊国”蝗群啃噬血肉的证明。他仿佛看到火光中那个赤足素衣的模糊身影,在血污上翩然起舞;又看到兄长那张沉入冰冷湖底的苍白脸庞。痛楚在心底钝钝地磨着。叛军,终于在劫掠的欲望驱赶下,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群,向着平谷隘这个看似空虚的硬骨头扑来!马蹄敲打山石的声音由远及近,卷起漫天烟尘。冲在最前的骑兵旗号,赫然是黄仇!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着抢来的华贵锦袍,一张脸因连续劫掠和纵欲而浮肿油腻,眼神里只剩下暴戾和贪婪。“冲过去!碾碎这道破墙!” 黄仇挥着鞭子,唾沫四溅,“平谷里就一帮叫花子!抢了他们的粮仓,高平城的金子美人都是我们的!” 劫掠的快感让他们丧失了判断力,以为凭借人数和那股疯狂,就能撕开这道狭小的咽喉。数百凶徒怪叫着,鞭打着战马,像一股浑浊的洪流,不顾狭窄地形,一头撞进了平谷隘那条死亡之路!当最前面的十余骑在狭窄的谷底挤作一团,只能艰难挪动时——“擂石!” 土墙后,卫铮冰冷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瞬间!隘口两侧陡峭的崖壁上,无数预先埋设好的巨大原木和嶙峋巨石轰然滚落!如同山神震怒!沉重的原木翻滚着,带着无可匹敌的势能,挟裹着呼啸的山风,狠狠砸向挤在谷底、如同蝼蚁般渺小的叛军!轰隆!咔嚓!沉闷的撞击声,尖锐的战马惨嘶,士兵骨头碎裂的瘆人脆响,瞬间在狭小的谷道里疯狂交织、震荡、放大!惨叫声震耳欲聋!冲在最前的黄仇部队像被铁锤砸中的蛋壳,眨眼间人仰马翻!被砸扁的战马尸体和血肉模糊的人体扭曲在一起,瞬间堵塞了本就狭窄的道路!滚木还在继续落下,无情地碾压着下方蠕动哀嚎的肉泥!侥幸未死在第一轮碾压下的士兵肝胆俱裂,想后退却发现谷口已被后面涌上的自己人彻底堵死!前进是碾压滚石,后退是无路可逃!“放箭!” 卫铮的第二道命令如同死神的宣判!土墙后密密麻麻冒出无数黑点——那是伏在墙垛和两侧峭壁石隙间的弓箭手!密集的箭矢带着尖锐的啸音,如同骤雨般向着下方彻底混乱、无处藏身的叛军倾泻而去!噗噗噗!箭矢入肉声不绝于耳!本就挤在一起的人群,成为了最好的靶子。每一声凄厉的惨嚎都意味着一条或者更多生命的终结。鲜血从破碎的甲胄缝隙里泉水般涌出,迅速在谷底的低洼处汇聚成腥红的小泊。有人绝望地试图攀爬湿滑的岩壁,被上方射下的利箭钉在半空抽搐。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如同沉甸甸的铁砣塞进每一个幸存者的鼻腔。黄仇被一根从天而降的粗大原木砸中了大半个身躯,华丽的锦袍被马尸和巨石死死压住,只剩一颗头颅和一条胳膊在血泊与尘土混合的污秽中徒劳扭动。他浑浊的眼珠暴凸,脸上是极致的恐惧和不信,嘴巴大张着,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喘息,鲜血混杂着内脏的碎片从口鼻里不断涌出。平谷,成了名副其实的绞肉场。叛军的冲锋势头被硬生生扼死在这条狭窄的咽喉要道。然而,厮杀远未结束。被堵在谷外的叛军主力开始不顾一切地从后方挤压过来,疯狂冲击堵塞谷口的友军尸体和哀嚎的伤员!后队踩踏着前队的尸体,如同疯狂的野兽,强行推开堵塞的道路!一场更加血腥、惨烈、如同野兽撕咬的肉搏战在谷口泥泞的尸堆中骤然爆发!叛军被死亡和劫掠的欲望彻底点燃了最后的疯狂!卫铮的士卒,连同刚刚冲出隘口的高平县兵,如同磐石般堵在血路口!刀枪碰撞的激烈铿锵与濒死怒吼不绝于耳!长矛贯穿身体发出撕裂的声音,钢刀劈开骨肉带出的沉闷“咚”响,尸体倒在脚下的沉重闷响,血液汩汩流淌汇聚的水流声……每一刻都有人倒下。卫铮手持长刀,浑身浴血,如同暴怒的虎兕冲杀在最前端!冰冷的刀锋一次次劈开血肉,滚烫的鲜血溅在他脸上也毫无所觉。他只记得那张溺毙的脸,只记得那个赤足的身影!每一刀挥出,都带着倾尽五湖也洗不净的刻骨恨意!从正午杀到黄昏!当最后一抹惨淡的残阳将平谷的血色地面染得更加暗红时,狭窄的隘口内外,尸山血海!叛军彻底崩溃了。他们眼中疯狂的红光被纯粹的恐惧所取代。看着如同浴血修罗般的卫铮和他身后那些仿佛不知痛楚为何物的铁血战士,看着谷底层层叠叠铺满的、几乎断绝了生路的同伴尸体……死亡的恐惧终于压倒了蛊惑,压倒了贪婪。“逃啊——!”不知道谁先发出这声撕裂胆魄的呐喊。叛军们终于从噩梦般的血斗中惊醒,如同退潮的潮水,抛弃了沉重的辎重和仍在垂死挣扎的伤兵同伴,不顾一切地转身向后逃窜!丢盔弃甲,只想远离这片修罗杀场!青渊女帝的军队,如同流沙堆起的塔,瞬间垮塌。腥风血雨终于渐歇,留下一地惨绝人寰的景象。卫铮拄着卷刃的长刀,剧烈喘息着,胸膛如同破旧风箱般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铠甲缝隙里的血浆尚未完全凝固,温热粘稠。他望着谷口外溃败奔逃的模糊背影,眼中翻腾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更加炽热逼人!“追!” 他用尽力气吐出这个字,干裂的嘴唇上渗出血丝。目标只有一个!必须斩草除根!他不再管那些四散的溃兵,带着身边还能行动的死士与高平精锐,如同一支离弦的复仇之箭,朝着叛军残余势力最庞大的核心区域——原邕州大营的方向,疾追而去!他要的不是驱散,是彻底的清剿,是仇敌的血偿!逃亡者与追击者如同两条染血的巨蟒,在南境的平原山野间疯狂扭动、绞杀。青渊国散落的据点被一一拔除,负隅顽抗的狂热分子被毫不留情地剿灭。如同阳光下的冰雪,青渊女帝那张用谎言和恐怖织成的华美旗帜,在现实铁血的反复冲刷下迅速褪色、崩解。曾经山呼万岁的“臣民”们作鸟兽散,丢下那插在废墟上的王旗,仓皇逃向密林深处。终于,卫铮的铁蹄在一个熟悉的烟波边停驻——归碧湖。湖水依旧浩渺,倒映着残阳如血。湖畔,仅存的百余残兵败卒早已无战心,丢掉了残破兵器,瑟瑟发抖地跪伏在泥泞中。人群的核心,便是柳烟。她那身素衣早已破败不堪,沾染着逃窜一路带来的泥浆、草屑和不知是谁迸溅上的褐色污迹。一头乌黑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巴线条却绷紧如刀削,依旧死死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倔强。她独自一人孤立在湖边,赤着双足,脚踝上的污泥被冰冷的湖水不断冲刷着。追兵的脚步声、马蹄声、甲胄碰撞声、兵刃交击声在她身后汇聚成潮水般的压力,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喊杀声如同死亡的锣鼓在她头顶震响!柳烟仿佛对身后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她的背影在那血色夕阳下显得异常单薄、孤绝。她慢慢低下头,似乎看着脚下被踏得乱七八糟的泥泞中,几朵被踩碎的白色野花——也许是开在去年秋天,挺过了寒冬,却终究倒在这人间的混乱马蹄之下。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柳烟,忽然极其轻微地、用一种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清的音量,低声吟诵起来。那声音断断续续,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极其诡异的、与她此刻狼狈处境格格不入的韵致。“……玉骨……玉骨委尘……尘……” 声音很轻,散在风声里,几乎捕捉不到具体词句,但那语调,却如同暗夜中女鬼的幽唱,冰冷地渗入骨髓。卫铮的心猛地一缩!那语调,那韵律的片段!竟与他当初在李将军营中时听到的清丽诗韵,隐隐有几分相似的回响!只不过此刻这断断续续的吟诵,沾染了浓稠的鲜血和地狱的气息,扭曲得令人心胆俱裂!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目光越过无数跪伏颤抖的叛卒,越过层层叠叠指向自己的森冷刀枪,笔直地钉在卫铮的脸上!那是怎样一双眼睛!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哀求,甚至没有失败的不甘!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空!仿佛这十年来积累的一切美名、才情、杀机、谎言、王权……都在这一瞬间彻底破灭、消散、归于一片虚无的寂灭。她像是看穿了他,看穿了他手中的刀,看穿了这片吞噬一切的湖水,最终投向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虚空彼岸。柳烟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绝不是在笑,更像是一种极致的、被彻底掏空后的……疲倦和解脱?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包括杀心爆裂的卫铮——她倏然张开了双臂!如同归巢的倦鸟扑向它眷恋的深渊!那展开的手臂动作是如此优雅而决绝,带着一种她曾在大石头上一跃入水时的遗世独立感!噗通!平静的湖面被她单薄的身体砸开一圈不大不小的涟漪,迅速向四周温柔地荡漾开去,仿佛投入的只是一块微不足道的石子。这一次,再无挣扎的气泡,再无搅动的水花。冰冷的湖水温柔地、毫不犹豫地,拥抱了这具失却了灵魂的素衣驱壳,将它们悄无声息地往下拖曳,迅速沉入水色最深、光线最昏暗的所在。很快,湖面便只剩下一圈圈越来越淡的涟漪,温柔地抚平了所有痕迹。夕阳如血,铺满了湖面。湖水安静地吞噬了一个时代疯狂又短命的象征。南疆持续了数月的噩梦,如同这投入湖中的石子,只激起几圈涟漪,便彻底归于无声的沉静。卫铮的刀尖指着那片平静的湖水,手臂僵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复仇的烈火在瞬间失去燃烧的目标,只剩下一种茫然无措的、近乎虚脱的空洞。湖水泛着冰冷的光,映着他自己扭曲模糊的倒影。那张脸,疲惫而麻木,刻满了战争与死亡的印记。兄长的仇……报了?那个曾经名动京华、颠倒众生又毁灭一切的少女……就这么消失了?这如释重负的虚无感,竟比先前的仇恨更加沉重,沉甸甸地压在他残破的心口上。噩梦结束了吗?不。更大的洪流才刚刚拉开序幕。雨季的尾声,带着一种报复性的暴烈降临在这片疮痍满目的土地。南境的河流,在失去原有管束和连续劫掠破坏后,早已脆弱不堪。曾经由李崇山亲自督察加固过多次的堤岸,疏于维护,根基松动。一场连绵数日、连天扯地的瓢泼大雨过后,积蓄的山洪终于找到了最致命的宣泄口!溃决发生在上游的平河堰!巨大堤坝垮塌的轰鸣如同大地崩裂的前奏,盖过了雨声!裹挟着万钧之力的浑浊洪流,如同亿万头脱缰的狂暴孽龙,嘶吼着、咆哮着,以摧枯拉朽之势沿着河道奔腾而下!洪水不再按过去的轨迹奔涌,它们疯狂地漫过堤坝早已低矮的残躯,肆意冲荡、撕裂着沿岸的一切!泥浆混着冲断的树木、腐烂的尸体、破碎的屋瓦,席卷着惊恐绝望的人畜,无情地吞噬着一切生灵的痕迹!洪水来势汹汹,吞没村庄农田如同野兽舔舐爪牙。可几天后,它又会诡异地退却一些,留下遍布淤泥和狼藉、被彻底毁掉家园的绝望难民,困守在稀稀拉拉凸起的丘岭高地。然而灾难并未结束,不过几日,另一波更加狂暴的洪峰再次卷土重来!淹一阵,退一阵,再淹一阵……如同永无止境的吞噬轮回。侥幸逃生的百姓被围困在高地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同浸泡在巨大沼泽中待宰的牲畜,绝望的哀嚎与尸体的恶臭弥漫在湿热的空气里,人间变成了漂满污秽的死亡水沼。卫铮站在高平县残破不堪的城楼上,脚下是浑浊的、漂浮着各种可怖残骸的恶臭黄汤。冷雨依旧如鞭抽打在脸上。他目光所及,只有一片无尽的汪洋泽国,只剩下稀疏露出的几片高地,如同绝望的小岛。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难民。更远处,滚滚洪流吞噬着昔日属于李崇山和他共同捍卫过的家园。饥饿、瘟疫、死亡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毒雾,笼罩了天地。高平县衙的粮仓早已捉襟见肘。卫铮亲率小船,在浑浊的洪水中冒险往来接济,杯水车薪。他曾派出信使,快马加鞭,一封封沾着泥水与血泪的求援奏章飞向千里之外的川京。陈说灾情之惨烈,请求朝廷开仓放粮,调拨药材,征发民夫加固堤坝,拯救这大蜀南疆的十数万生灵!石沉大海。一次次的催请,如同泥牛入海。朝廷的旨意终于姗姗来迟,不是赈济的粮草与民夫,而是一道以皇帝名义颁发的嘉奖诏书——表彰卫铮“临危不乱,奋勇剿灭叛贼柳烟逆寇,安靖南疆,功勋卓著,堪为栋梁”!送诏书的钦使,是一个趾高气扬的白面太监,他尖着嗓子,在尚算坚固的一处驿站楼阁高处,宣读完诏书后,鄙夷地扫了一眼窗外浑浊的洪水与隐约传来的哭嚎,用带着锦帕捂着鼻子的手,将那封华丽却毫无重量的锦缎诏书递到卫铮满是泥污和老茧的手上。“卫将军,” 太监的声音尖利而刻薄,“陛下说了,些许小灾,不过疥癣之疾,将军国之干城,自有雷霆手段料理!万望将军勿要再夸大其词,危言耸听!” 他那保养得宜、白净无须的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像一层摇摇欲坠的白粉面具,“您看您这份份奏折递上去,陛下担忧,连带着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心都悬着呢!您是不知道,为了安陛下的圣心,尚书省的大人们可是日夜操劳,不敢怠慢……” 他话锋一转,带着炫耀和轻描淡写,“就在奴才动身南下前一日,那川京的官道上哇,载着江南新贡的鲥鱼活水船队,那真叫一个络绎不绝啊!圣心大悦!这才是国泰民安的盛世气象!将军啊,您就别盯着这点洪水叨扰圣上了,安心做事!懂不懂?”那太监的皮肤白得不像话,是那种久不见阳光、被华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苍白。尤其那递过诏书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精致,却透着一股长期浸泡在某种药物或香料中的冰凉感。雨水滴答落在华丽宫绸袖口上,他却毫不在意,仿佛那洪水与泥泞是另一个世界的秽物。卫铮的指关节捏得噼啪作响,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他垂下眼,看着自己那握住诏书的手。粗糙,布满开裂的口子和洗不净的泥污黑渍,与诏书那冰凉柔滑、价值千金的锦缎形成了刺眼的天渊之别。那太监白得过分的面皮,那沾着浓重香料味的冰凉手指,那“鲥鱼活水船队络绎不绝”的刺耳言语……如同最恶毒的嘲弄,狠狠掴在这片炼狱般的水泽上空。也彻底抽碎了卫铮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对那个川京金銮殿的、近乎麻木的、名为“忠臣”的幻象!洪水拍打着岌岌可危的驿站地基。远处高地隐约传来的哭嚎,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浑浊的水面上,甚至能看到一个被巨浪冲走的、鼓胀的孩童尸体无声地飘过驿站的门板。而驿站楼阁内,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那太监带来的名贵熏香气息。原来这就是朝廷眼中的南疆。原来这就是他为之血战、为之泣血上书的家国!一股彻骨的冰冷,混合着一种巨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和悲凉,彻底吞噬了他的心脏。“请天使回去禀告陛下与诸公,” 卫铮缓缓抬起头,雨水顺着他如刀刻般的脸颊流淌,声音却平静得如同即将碎裂的寒冰,“卫铮……叩谢天恩。”他的目光掠过那白面太监惊疑不定的脸,望向窗外翻滚浊浪的洪水深处,望向那片浸泡在死寂与腐臭中的哀鸿遍野。那里没有活水,只有死亡与绝望。当那轻浮的钦差带着锦衣随从乘船仓皇离开这污水深处的“险地”后。卫铮独自站在县衙最高的望楼残破飞檐下。天色将晚未晚,雨势稍歇。浑浊的洪水依旧漫灌在脚下大地上,倒映着铅灰色的云层,死寂得令人窒息。几片高地像浮岛,上面蚁聚着黑压压的人影,呻吟、哭泣、祈祷的微弱声音断断续续,随着湿冷的夜风飘来。一个须发皆白、形销骨立的老农被卫兵勉强搀扶上这摇摇欲坠的望楼。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卫铮,嘴唇哆嗦着,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湿漉漉的砖地上,瘦得只剩骨头的肩膀剧烈起伏。他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个破布小包,解开层层结痂的污垢油布,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不是粮食,而是几根早已腐烂发黑的、干瘪如柴的麦穗!“大帅……将军啊……” 老人嘶哑地喊着,声带仿佛被砂纸磨过,字字泣血!他那枯枝般的手,用尽最后力气紧紧攥着那几根象征希望的碎屑,高高举起,向着卫铮,又绝望地指向脚下死寂污浊的汪洋,“您看啊……当年,当年李帅还在的时候……发过麦种……我、我攒着……我攒着舍不得吃啊……想明年……明年多收点粮食……孝敬给您……孝敬给李帅……”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喘不上气,浑浊的老泪冲开脸上的污泥沟壑,“李帅……李帅没了……洪水……全……全冲了……连这……这点念想……也被这些畜生(指青渊兵)抢了……碾烂在泥里!将军!李帅说过……您是顶梁柱!这南疆……这南疆的根……不能断啊!我们的人……都……都等您一句话啊——!” 最后一声凄厉至极的喊叫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老人身体一软,攥着那几根霉烂麦穗的手垂下,头也颓然撞在冰冷的砖地上,晕厥过去。卫铮俯身,轻轻掰开老人死死攥紧的手指,从布满粗粝裂口的手掌中,接过了那几根被捏碎的、浸透老人体温与绝望的霉烂麦穗。麦穗的腐味混着老人身上泥水的腥气直冲鼻端。那冰冷的触感,那腐烂的气息,那沉甸甸的重量,仿佛千钧重担,死死压在了卫铮颤抖的心上!他慢慢直起身,望楼的冷风灌进他残破的战袍,吹起他被污泥血污粘结的鬓发。手中的麦穗沉得如同山岳。那老农濒死前的血泪控诉,每一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因痛恨而麻木的心头。脚下的地狱水泽,远处隐约如鬼哭的幸存者哀嚎,还有怀中那几根浸透绝望的腐烂麦穗……这一切都汇聚成一股足以压垮一切的绝望洪流,也最终点燃了他体内那一道沉睡的炸雷!腐朽。从里到外,无可救药的腐朽。这不再是值得效忠的朝廷。这不再是值得守护的家!昏沉的天穹下,浑浊的洪水包围着高平县衙这座孤岛。正厅前的校场上,临时搭起了一座略高于水面的木台,粗糙简陋,只铺着些湿漉漉的草席。雨水并未停歇,依旧淅淅沥沥地打在无数被饥饿、寒冷、绝望折磨得麻木的脸上。台上,站着卫铮。他没有换下那身布满干涸血污与裂口的残甲,粗粝的胡茬爬满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他沉默着,那双曾燃烧着忠诚与复仇之火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沉寂,却又在潭底闪烁着一种孤注一掷、破开黑暗的决绝光芒。他缓缓举起手中那象征大蜀官权的告身印绶——一块沉甸甸、刻着繁复花纹却冰冷麻木的青铜。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布满泥污血渍的脸颊,冲刷着那枚同样沾满污泥的沉重铜印。无数双浑浊而疲惫的眼睛,聚集在台下每一块凸起的高地上,如同溺水者望向最后的浮木,带着饥饿的绿光、深沉的悲怆和一丝渺茫如星火的期盼。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枯槁如鬼的灾民,疲惫不堪的伤兵,眼中血丝未退的僚属……最终落在了被亲卫搀扶在人群最前方、已经醒来却虚弱不堪、正死死盯着自己的白发老农身上。卫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几乎要冲破躯壳。他猛地抬手——并非摔落印信,而是将那枚浸透了血泪、象征蜀廷的沉重告身铜印,狠狠按进高台木板的泥水污浊中!沉重的青铜陷入湿软的木头,发出闷哑的声响。如同敲响了旧时代的丧钟。他抓起身边一个缺口的粗陶碗,毫不犹豫地从台下浑浊的雨水坑里舀了满满一碗浮着草屑、污物的浑水。雨水打在碗里,溅起细小浑浊的水花。“苍天为鉴!黄水为证!” 卫铮的声音骤然炸开!沙哑而雄浑,如同闷雷滚过绝望的人群头顶,盖过凄风冷雨!他高高举起那碗浑浊不堪的黄水,雨水顺着他手臂的线条流淌而下,落入碗中,却只增加了那份混沌。“今日卫铮在此立誓!为大蜀南疆万万受难的生民,开此——临川之国!”国号如惊雷,炸响在所有人耳畔!人群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带着哭腔的嘶吼!有激动,有茫然,更多的是一种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本能沸腾!他仰头,将那碗漂浮着不明污物、带着泥土腥气的浊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浑浊液体冲入喉管,带着泥沙硌牙的粗砺感和刺鼻的土腥气息。这一刻,他饮下的不是圣洁的甘霖,是这片土地无尽的血泪苦难。冰凉的浊水灌喉,混着泥沙的粗砺感刮过食道,他却如同饮下滚烫的岩浆!一股撕裂与重生的痛苦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猛地将粗陶碗掷向台下的浑浊水面!“开仓!放粮!” 一声几乎撕裂喉咙的呐喊!轰!如同沉闷已久的火药桶终于被引燃!早已集结在粮仓附近、同样被压抑许久的县兵们发出了震天的呼应!粮仓沉重的门闩被猛力撞开!久封的谷仓门发出刺耳的呻吟!里面金黄的、足以维系生命的粟米麦粒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流,轰然涌出!饥民的海洋瞬间冲破了束缚!他们扑向喷涌的粮堆,用瘦骨嶙峋的手疯狂地抓取着金色的救命颗粒,塞进嘴里,塞进怀中,失声痛哭!不是享受,是绝望之后的死里逃生!雨水越下越大。冰冷的雨点猛烈抽打在每一个激动到痉挛的脸上、身上。浑浊的洪水依旧无情地包围着这片小小的孤岛。但这一刻,冰冷的雨水里蒸腾起一股炽烈的生气!一个新的、生于洪流与废墟之上的国号,如同惊雷,在这片死寂的污浊水泽上空轰然炸响——临川!卫铮立在风雨飘摇的木台上,浊水入腹带来一片冰冷的灼痛。雨水顺着他的甲胄往下流淌。他望着台下在粮堆和雨水交织中哭嚎激动的人群,又望向更远处、那片依旧被无边无际的浑浊洪水所笼罩的、属于大蜀的破碎南疆。开仓的粟米在雨中散发出浓郁的谷物气息,这熟悉的味道混着污水的腥臭,直冲鼻端。他没有丝毫喜悦,唯有无尽的沉重,如同身上这副再也无法卸下的残破铠甲。一条不可回头的裂渊,已在浊水翻腾处,无声裂开。那杯浊水祭告苍天的仪式,是诀别,也是独力背负起这片洪水滔天土地的沉重开端。浊水奠基,国号临川。那碗混着泥沙草屑的浑水入喉,灼烧的不仅是喉咙,更是卫铮此后十年背负的千钧重担。洪水退去后的南疆,不是家园,而是一片巨大、散发着腐烂气息的疮疤。淤泥深达数尺,掩埋了房屋、良田、道路,甚至掩埋了尸骸。瘟疫如同跗骨之蛆,在侥幸逃生的难民中蔓延。饥饿的绿光依旧在无数双深陷的眼窝里闪烁。朝廷的赈济?早已是痴人说梦。临川,只有临川自己。卫铮脱下残破的将军甲胄,换上了粗麻短褐。他不再是将军,他是临川的帝,更是这满目疮痍土地上最大的苦力头领。高平县衙那简陋的木台成了他发号施令的“金殿”,而他的“龙椅”,更多时候是河堤上沾满泥浆的粗糙条石。治水。这是悬在临川国头顶的利剑,也是唯一的生路。“引洪归道,束水攻沙。” 卫铮召集了所有幸存的、懂点水利的老河工、老农,甚至是从前朝贬谪至此、郁郁不得志的工部小吏。没有典籍,没有图纸,只有一双双被苦难磨砺得近乎麻木的眼睛,和卫铮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孤注一掷火焰的眸子。方案在无数次争吵、推演、甚至绝望的沉默中艰难成型。核心便是重建上游的平河堰,并沿着旧河道,利用地势,深挖拓宽,筑起两道坚不可摧的束水大堤,将狂暴的洪流死死锁在河槽之内,逼其冲刷河底淤沙,自行加深河道!工程浩大,如同愚公移山。卫铮亲自扛着最重的石夯。烈日当空,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被晒得爆皮,汗水混着泥浆在精壮的脊背上冲刷出道道沟壑。暴雨倾盆,他裹着蓑衣,立在堤坝最危险的地段,嘶吼着指挥抢险,泥浆没过膝盖也浑然不觉。饿了,和民夫一样啃着掺了麸皮野菜的硬饼子;渴了,掬起浑浊的河水便灌。他不再是那个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猛将,更像一头沉默的、不知疲倦的耕牛,用血肉之躯对抗着天灾的余威。“陛下!歇歇吧!” 老河工看着卫铮肩上被麻绳磨出的深可见骨的血痕,声音哽咽。卫铮只是摇摇头,将一口混着泥沙的饼子咽下,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堤坝早一日合龙,下游的田就能早一日出水。田里有了水,才能种稻子。有了稻子,人……才活得下去。” 他望向堤坝下那片望不到头的、死寂的淤泥地,目光沉重如铁。工程最艰难时,传说上游一处险要隘口需要“人柱”镇水。流言在绝望的民夫中悄然滋生,带着原始的恐惧。卫铮闻讯,只身提着一柄开山巨斧,在无数双惊疑、敬畏的目光中,独自攀上那处激流咆哮的隘口。他挥动巨斧,砍伐巨木,亲自将一根根合抱粗的硬木深深钉入湍急的河底岩缝!斧刃卷了,虎口崩裂,鲜血染红了斧柄和冰冷的河水。他如同钉在怒涛中的礁石,用最原始的力量和意志,向所有人宣告:临川之国,不靠鬼神,只靠自己的血肉和骨头!三年。整整三年。洪水的咆哮终于被驯服在两道如巨龙般蜿蜒的巍峨石堤之内。浑浊的河水变得相对清澈,冲刷着河床,带走了积年的淤塞。下游被淤泥覆盖的土地,经过疏浚、晾晒,终于重新袒露出黑褐色的、孕育生命的沃土。当第一株青翠的秧苗被颤巍巍地插进重新灌满清水的稻田时,无数面黄肌瘦的农人跪在田埂上,捧起带着泥腥味的田水,嚎啕大哭。那哭声不再是绝望,而是劫后余生的巨大宣泄,是对脚下这片重新获得生机的土地的顶礼膜拜。卫铮站在新筑的堤坝上,望着脚下那片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驯服的河流,再望向远处田野里星星点点的青绿。风吹起他粗布衣衫的下摆,露出腰间一道狰狞的、被巨石砸断肋骨后留下的深紫色疤痕。他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虚脱的疲惫。三年治水,耗去的不仅是体力,更是心神。他仿佛老了十岁,鬓角已染上霜色,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但那双眼睛深处,那潭死水般的沉寂之下,终于有了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光——那是看到希望的微光。洪水驯服,只是喘过一口气。更大的难题接踵而至:如何让这数十万嗷嗷待哺的百姓,真正“饿不死”?临川国小民贫,土地虽复,元气大伤。种子、农具、耕牛……一切生产资料都极度匮乏。更致命的是,朝廷的封锁如同无形的绞索。川京的诸葛介甫绝不会坐视一个“叛逆”的临川国安稳发展。通往中原的商路被彻底掐断,盐、铁、布帛等必需品价格飞涨,奸商囤积居奇,吸食着临川国本就不多的血肉。卫铮再次坐回那张象征权力的简陋木椅——如今已换成了稍显体面的硬木椅。他不再是扛石夯的苦力,而是精打细算、锱铢必较的“账房先生”。“垦荒免税三年!”“兴修陂塘,引水灌溉者,赏!”“官贷粮种、耕牛,秋后以粮抵偿,息不过一!”“严惩囤积居奇,私抬盐铁价者,斩!”一道道政令从这简陋的“朝廷”发出,如同细密的针脚,试图缝合临川国破碎的经济肌体。卫铮亲自巡查屯田,查看新修的灌溉水渠。他蹲在田埂边,捻起一撮湿润的泥土,仔细查看墒情;他走进低矮阴暗的盐坊,看着赤膊的盐工在呛人的烟气中熬煮卤水,汗水滴落在滚烫的盐锅边沿,瞬间蒸发成白烟;他深夜还在油灯下,与几个同样愁眉不展的“户部”小吏计算着府库中那点可怜的存粮,如何支撑到下一季收获。七年。又是漫长的七年。没有金戈铁马的壮烈,只有日复一日的精打细算、呕心沥血。临川国像一个久病初愈的病人,在卫铮近乎苛刻的“节俭”和铁腕治理下,艰难地恢复着元气。田野里的稻穗终于变得沉甸甸,金黄的色泽取代了昔日的枯黄。市集上虽然依旧清贫,但总算有了稀稀落落的交易声,盐、布的价格被强行压制在百姓勉强能够承受的边缘。百姓的脸上,饥饿的绿光渐渐褪去,代之以一种麻木的、但至少能活下去的平静。卫铮站在重新修葺过、依旧简朴的“行宫”前——不过是一座稍大些、牢固些的砖石院落。他望着远处田野里起伏的金色稻浪,秋风送来谷物成熟的香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混杂着泥土、稻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安稳”的味道。他的背脊依旧挺直,但身形却显得更加瘦削,长期的殚精竭虑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无法抚平的深痕。七年筹粮,七年困顿,临川国终于勉强站住了脚,百姓……至少饿不死了。但这脆弱的安稳,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堡垒。外部的威胁,从未远离。南魏,这个由百越豪强驺氏家族建立的东南小国,在五十年前还不堪一击。直到皇帝元行密登基,他推行汉化政策已近二十年,还特意改了姓氏。在他的经营下,南魏的国力蒸蒸日上。此时,元行密的目光,早已越过边境,投向了这片饱经磨难却顽强生存的土地——临川。一封措辞看似温和、实则暗藏机锋的国书送到了卫铮案头。南魏皇帝元行密,“邀请”临川国主卫铮,前往南魏都城建业,“共商睦邻友好、通商互市之大计”。字里行间,隐隐透着居高临下的招抚之意。临川国朝堂(如果那几间简陋的议事房能称为朝堂的话)上,一片凝重。谁都明白,这“邀请”背后,是南魏日益膨胀的野心。去,是龙潭虎穴;不去,则可能授人以柄,招致兵祸。卫铮沉默良久。他摩挲着国书上南魏宫廷特制的、带着淡淡香气的洒金笺纸,指腹感受着那细腻的纹理。最终,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忧虑、或激愤的脸。“朕,亲往。”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必须去。临川国太弱,经不起任何一场战争。哪怕只有一丝争取和平、打通商路的机会,他也要去搏一搏。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亲眼看看,这个推行汉化、国力强盛的南魏,内部究竟如何。建业城。南魏的都城。与川京的恢弘大气不同,建业更像一个精心雕琢的盆景。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处处透着江南的精致与刻意营造的“汉家气象”。宫阙巍峨,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金光,宫娥太监身着仿汉制的华服,行动间环佩叮当。卫铮被安置在一处名为“澄心馆”的华丽别院。南魏的接待礼仪无可挑剔,美酒佳肴,丝竹悦耳。但卫铮敏锐地察觉到,那层浮华的表面之下,涌动着不安的暗流。一次宫廷夜宴。元行密高踞主位,身着龙袍,头戴汉式冕旒,气度威严。他谈吐风雅,引经据典,对中原文化推崇备至。席间,南魏的贵族大臣们亦是峨冠博带,举止文雅,吟诗作对,一派汉家风流景象。然而,卫铮的目光却落在了大殿角落。侍奉的宫女太监们,虽然穿着汉式宫装,但眉眼间依旧残留着百越人的特征。他们低眉顺眼,动作小心翼翼,但卫铮捕捉到他们偶尔投向那些高谈阔论的贵族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敬畏?是疏离?还是……一丝被深深压抑的怨愤?更让卫铮心头一凛的,是太子元昭的表现。这位年轻的储君,坐在元行密下首,容貌俊朗,衣着华贵,却显得有些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拘谨。当元行密兴致勃勃地考校他对一篇汉赋的理解时,元昭的回答虽然中规中矩,却明显缺乏独到见解,甚至有些词不达意。元行密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被爽朗的大笑掩盖过去。而坐在元昭对面的二皇子元晖,却显得神采飞扬,谈笑风生,不时引来席间大臣的附和与恭维。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冰与火的张力,几乎要穿透这歌舞升平的假象。卫铮端起酒杯,借饮酒的动作掩去眼中的精光。他明白了。汉化政策确实大大消弭了百越与汉人之间的隔阂,南魏国力也因此强盛。但这强盛的根基之下,旧的民族矛盾被新的、更加尖锐的阶级矛盾所取代!那些汉化的贵族迅速垄断了权力和财富,而底层的百越平民和奴隶,依旧在承受着沉重的赋税和劳役。太子元昭性格仁弱,缺乏强有力的母族支持,其势力远不如野心勃勃、结交重臣的二皇子元晖。这看似强盛的南魏朝廷,内部早已是暗礁遍布,只需一个契机,便会掀起滔天巨浪!宴席散后,卫铮被“盛情”邀请在澄心馆多盘桓几日,游览建业名胜。南魏的官员热情周到,寸步不离。卫铮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欣然应允。他白日里游览名胜,谈笑风生,夜里却将所见所闻在心中反复推演。第三日深夜,澄心馆外守卫森严。卫铮的房间里却早已空无一人。桌上留着一封措辞恭敬的“辞行信”,感谢南魏皇帝的盛情款待,言明临川国事紧急,不及面辞,万望海涵。而卫铮本人,早已在两名最精干的临川死士接应下,换上夜行衣,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越了建业高大的城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他骑上早已备好的快马,日夜兼程,向着临川方向狂奔!当元行密接到卫铮不辞而别的消息时,勃然大怒!他感觉自己被一个“边鄙小国之主”狠狠戏耍了!更让他惊怒的是,卫铮此行,绝非仅仅是拒绝归附那么简单!他必然窥探到了南魏内部的某些隐秘!“竖子安敢如此!” 元行密一把掀翻了御案,精美的瓷器玉器摔得粉碎!他眼中杀机毕露,“点兵!朕要亲征!踏平临川!擒杀卫铮!”南魏的精锐大军,在元行密盛怒之下,如同出闸的猛虎,直扑临川边境!旌旗蔽日,刀枪如林,铁甲铿锵,卷起漫天烟尘。元行密一身金甲,端坐于高大的战马之上,亲自压阵。他要用雷霆万钧之势,碾碎那个胆敢藐视他、窥探他帝国秘密的“临川伪帝”!消息传到临川,举国震动!刚刚喘过气的临川国,如何抵挡南魏倾国之兵?卫铮站在重新加固过的边境城墙上。城墙依旧简陋,但比当年高平县的土墙坚固了不知多少。他望着远处地平线上扬起的遮天蔽日的烟尘,听着那如同闷雷般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冰冷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火焰。他身后,是数千名同样沉默的临川士兵。他们衣衫依旧破旧,武器也算不上精良,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异常坚定。他们知道身后是什么——是他们亲手开垦的田地,是他们刚刚建起的简陋家园,是他们好不容易才摆脱饥饿、勉强活下来的亲人!没有退路。南魏大军在距离城墙一箭之地外停下,列开阵势。元行密策马来到阵前,金甲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芒。他望着城头那个穿着粗布麻衣、身形瘦削却挺立如松的身影,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轻蔑。“卫铮!” 元行密的声音洪亮,带着内劲,清晰地传遍战场,“朕念你曾为蜀将,也算一方豪杰!若此刻开城投降,献上临川土地,朕可饶你不死,赐你富贵!若负隅顽抗……” 他冷哼一声,手中马鞭遥指城墙,“城破之日,鸡犬不留!”城头一片死寂。只有风吹动破旧战旗的猎猎声响。卫铮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元行密。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丈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感受着风向的细微变化。他缓缓抬起手。身后一名亲兵,将一张沉重的、布满岁月痕迹的硬弓和一壶特制的、箭簇闪烁着幽冷寒光的白翎箭,恭敬地递到他手中。这张弓,是李崇山当年所赠。箭,是临川国最好的匠人,用能找到的最好的铁料,反复淬炼而成。卫铮的手指抚过冰冷的弓身,仿佛触摸到义兄残留的温度。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血气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冰封般的、绝对的冷静。他缓缓抽出一支白翎箭,搭上弓弦。动作沉稳,没有丝毫颤抖。城墙下的元行密还在等待答复,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倨傲。他身边的将领们甚至开始低声谈笑,仿佛眼前的城墙和守军不过是待宰的羔羊。弓开如满月!卫铮的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那张硬弓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被拉到了极致!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数百步的距离,死死锁定元行密金甲护喉与锁骨连接处那道三指宽的缝隙——那是全身重甲防护下,唯一暴露在外的致命弱点!阳光恰好从云层缝隙中洒落,照在那道缝隙上,反射出一点刺目的亮光!就是此刻!卫铮眼中寒芒暴涨!手指松开!嘣——!弓弦发出沉闷如雷的震响!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幽冷寒光,撕裂空气!带着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厉啸!如同死神的叹息,无视了空间的阻隔,无视了时间的流逝,无视了战场上的喧嚣!元行密脸上的倨傲瞬间凝固!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感觉咽喉下方猛地一凉!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和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捂住脖子,却只摸到一支冰冷、坚硬、深深没入他血肉的箭杆!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指缝间狂涌而出!“嗬……嗬……” 元行密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怪响,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涣散。他高大的身躯在马上晃了晃,金甲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轰然从马背上栽落!沉重地砸在尘埃之中!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南魏大军阵前,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将领、士兵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神由惊愕转为难以置信,再由难以置信化为极致的恐惧!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至高无上的皇帝,刚刚还在发号施令的皇帝,就这样被一支来自城头的冷箭,如同射杀一只草鸡般,瞬间毙命!“陛下——!!” 凄厉的、带着崩溃的尖叫声终于撕裂了死寂!南魏大军瞬间大乱!帅旗倾倒!主将暴毙!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击垮了南魏大军的斗志!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后方生变?太子与二皇子?内乱?无数可怕的念头在每一个士兵心中疯狂滋生!“撤!快撤!保护……保护……” 副帅的声音颤抖着,语无伦次。他根本不知道要保护什么!皇帝死了!都城怎么办?皇子们怎么办?南魏这支气势汹汹、足以踏平临川的精锐之师,在失去主心骨的瞬间,变成了一群无头的苍蝇!撤退的命令尚未完全下达,前军已经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后溃退!踩踏!混乱!如同雪崩般不可遏制!城头上的卫铮,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硬弓。手臂因为刚才那凝聚了毕生精气神的一箭而微微颤抖。他看着城下南魏大军那如同退潮般崩溃的混乱景象,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嘴唇,泄露出一丝紧绷到极致的疲惫。他赌赢了。赌元行密的骄狂,赌那一箭的精准,更赌南魏内部那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弦!不久,消息传来。南魏都城建业,果然陷入惨烈的内乱。太子元昭在部分忠于元行密的老臣支持下仓促登基,根基未稳。二皇子元晖联合军中实权派和地方豪强,以“清君侧”为名,悍然起兵!曾经强盛的南魏,瞬间陷入皇子争位、军阀割据的血腥内战之中,再也无力北顾。临川国,在卫铮那石破天惊的一箭之下,再次赢得了喘息之机。卫铮独自站在城头,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望着南方那片陷入战火与混乱的土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老茧、刚刚松开弓弦的手。这双手,曾握刀枪杀敌,曾扛石夯筑堤,曾拨算盘理账,如今,又射出了这决定国运的一箭。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南魏的威胁暂时解除了。但临川的未来呢?这用血泪和汗水浇灌出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脆弱国度,还能支撑多久?川京那座金銮殿上的人,又会如何算计这片他们早已抛弃的土地?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但他知道,自己还不能倒下。一箭射落南魏皇帝元行密后的第十个年头。秋意萧瑟,黄叶漫卷过临川国新修的官道,也卷过临川帝卫铮日益霜白的鬓角。曾经洪水肆虐的南疆,已是大不相同。那两条用血肉和意志筑起的千里束水长堤,如同沉默的巨龙,牢牢镇锁着曾经狂暴的河道。浑浊的河水变得驯服温顺,滋养着两岸千顷沃野。金黄的稻浪在阳光下随风起伏,发出沉甸甸的低吟。泥泞的土路被拓宽,铺上了碎石,道旁栽下成排的槐杨。城镇虽远称不上繁华,但也有了砖石房舍、集市的喧嚣、孩童嬉闹声和袅袅的炊烟。空气中弥漫着稻谷成熟的醉人香气、新翻泥土的潮腥,甚至能听到织机在简易工坊里咔嚓作响的声音,一切都带着一种劫后重生、蒸蒸日上的踏实暖意。百姓脸上的麻木早已褪尽,代之以劳作后的疲惫,和一种对眼前“安稳”生活的、近乎虔诚的珍视。但卫铮的心情,却比当年洪水滔天、饿殍遍野时更加沉重。他站在都城临川(由高平扩建而来)北郊一处新建的望阙台上。此处地势稍高,向西可望见波光粼粼的归碧湖,湖水平静如昔;向东,目光越过收割后的金黄田野和错落有致的房舍,投向更远处——那道横亘在临川国与故国大蜀之间的、无形的界限。秋风拂过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麻素袍(他始终不肯更换更奢华的帝袍),带起他花白的鬓发和几缕飞散的碎叶。身后,是他耗费十年心血重建的一切。眼前,是他永难跨越的天堑,也是悬在临川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刃。治水,他亲力亲为,摸透了每一寸河床的脾气。抚民,他铁腕与怀柔并用,开垦、免税、平抑物价,几乎榨干了自己每一分精力。御外,他在南魏都城的惊鸿一瞥识破危局,赌上性命射出那石破天惊的一箭,保住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内政外交,无一不刻上他呕心沥血的印记。然而,他终究是一个人。一个日渐老去、精力如同将尽的灯油的人。他目光沉沉地扫过台下。跟随他筚路蓝缕走来的“老臣”们,脸上虽写着对这位“泥腿子皇帝”的感佩与忧劳,但更多的是一种固守与疲惫。年轻一代将领官员,生于斯长于斯,将临川视作家园,锐气方刚,可他们又哪里真正知晓川京那座宫殿里深不见底的黑暗?他们眼中只有卫铮,只有临川这片天。继承人?卫铮心中泛起巨大的苦涩与空洞。他一生颠沛,血战无数,未曾婚娶,膝下荒凉。子嗣?那早已成了无法奢求的幻梦。侄辈?流落何方,是死是活尚且不知,即便找到,又岂能在诸葛介甫之流眼中、在虎视眈眈的川京眼中,撑得起这片他用血肉筑起的江山?他曾私下询问几位年长僚属的意愿,试图寻一个能托付山河的贤能。老臣们无不跪地泪流,言词恳切:“陛下!非臣等不敢担当,实是这临川基业……天下皆知,系于陛下一身!若陛下……山陵崩……臣等唯以死殉国!断不敢……断不敢令陛下蒙受身后篡逆之污名啊!” 字字如冰锥,刺得卫铮遍体生寒。无人可继。无人敢继。临川这新生而艰难的根基,是卫铮从洪水中、从废墟里、从朝廷的背弃与南魏的刀刃下,用生命一点一点抠出来的。它承载着数十万终于能安居乐业的性命。一旦他倒下,这倾注了所有心血的国度将瞬间崩塌。那时会怎样?昏聩贪婪的诸葛介甫!懦弱而猜忌的大蜀皇帝!他们的贪婪目光从未真正离开过这片虽然贫瘠却已稳定下来的富饶之地。他们会像一群嗅到血腥的鬣狗,急不可耐地扑上来!重新派来的“安抚使”,会是新的刮骨刀!他们会强征税赋,重新将百姓逼入饥馑的深渊;他们会重画田亩,豪夺百姓手中刚刚温热的饭碗;他们会安插亲信,清洗忠于临川、忠于卫铮的忠臣义士,最终将整个临川国拆解、榨干!而他卫铮为之流尽热血换来的安稳,那些他亲手开垦的田地、疏通的水道、栽下的树木、建起的房舍……都将在大蜀官军的铁蹄和权贵的巧取豪夺下,化为齑粉!百姓会重新堕入比青渊柳烟之乱时更深的黑暗地狱!他仿佛听到了未来临川郡的哀嚎,看到了诸葛介甫那张温和微笑下露出的獠牙。是带着这数十万生灵坠入绝望的深渊?还是……一个念头在卫铮心中酝酿已久,此刻终于清晰无比,带着巨大的悲壮与撕裂的痛苦,沉重地浮出水面——不如归降。以他的命,换临川郡的存续。至少,在朝廷初得新郡、尚需安抚人心之际,不会立刻行那刮骨吸髓的暴政。至少,那些刚刚吃饱了饭的百姓,能多喘几口气。至少,临川二字尚在,李崇山的血,他卫铮的汗,他这十年的挣扎与坚守……还没有彻底化为乌有。秋风更劲,卷起他素袍的衣角,猎猎作响,如同一面孤独的降旗。决定既下,行事便如疾风骤雨。卫铮以惊人的效率开始安排“后事”。他命人整理临川国的户籍、田亩、赋税簿册,册页叠得整整齐齐。又亲手撰写了一道辞意恳切、谦卑至极的归降表章:“臣卫铮,一介武夫,向沐蜀恩。昔者南疆祸乱,朝廷鞭长莫及,万民倒悬,臣迫于无奈,僭称临川帝号,僭制立国,开仓放粮,治水抚民,非敢叛国,实为十万生民之口腹计耳……今上赖天威远播,下赖陛下隆恩感召,叛女授首,外寇遁逃(指南魏),南境粗安。臣心实安,日夜惶恐,岂敢久窃神器?今顿首泣血,举临川一国之地,归附王化,永为蜀之藩篱!唯愿陛下念臣蝼蚁之诚,悯此一方黎庶之孱弱,允其归附,复为临川郡。臣当亲赴京阙,负荆请罪,听凭发落……”他强令所有随他起事的将领、官员一律签名画押。无人敢有违逆,只是当那沉重如山的印鉴盖上表章时,几个跟随他最久的老臣当场失声痛哭,浊泪长流,几乎昏厥在地。表章由最亲信、精干的使者,分多路八百里加急,直送川京。川京,诸葛介甫的宰相府邸深处。熏香缭绕,暖阁如春。红木案几上摆放着精致的果盘,西域进贡的葡萄晶莹剔透。一身绯紫常服、体态微丰的诸葛介甫端详着卫铮那份跪舔姿态十足的归降表章,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洁的桌案。他那张保养得宜、面色红润的脸上,慢慢漾开一丝玩味的、深潭般的笑意。一丝得意,一丝不屑,一丝了然于胸的掌控感。“好,很好。” 他放下表章,端起手边温热的玉盏,呷了一口上好的紫笋茶,“识时务者为俊杰。卫铮此人,虽粗鄙不堪,倒也算识得天命。”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心腹,语气变得温和却不容置疑,“陛下的意思,全权委托老夫处置。天恩浩荡,岂能不显?拟旨:卫铮虽悖逆朝廷,僭号称帝,然心念故国,知罪改过,举地来归,其情可悯,其功可嘉!特擢升其为骠骑大将军(最高武散官,尊崇而无实权),爵封‘归顺侯’(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封号),食邑三千户(不过空头许诺)。着其即刻解兵卸甲,入京陛见!原临川国所辖之地,改设为临川郡,设郡守、都护……嗯,都护人选……”诸葛介甫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权衡。卫铮那个贪财好利、曾经被李崇山当众责罚鞭笞过的旧部刘显,这几年虽在临川卫铮手下收敛了许多,但本性中的谄媚投机、贪得无厌,岂能瞒过诸葛介甫的耳目?其人在临川国中位置不高不低,恰是好拿捏的一条忠犬。他嘴角微勾,轻轻吐出一个名字:“刘显,识趣,有功(在朝廷眼里,他指证卫铮僭越之功),就他了。”圣旨伴随着浩荡威严的钦差仪仗,一路张扬南下。钦差抵达临川“行宫”(一座朴素坚固的石砌院落)时,那白面太监趾高气扬,尖利的嗓音宣读着对“归顺侯”卫铮的“天恩”,声震屋瓦。卫铮身穿一件旧得泛白的麻布直裰,早已卸去佩剑。他匍匐在地,叩谢“圣恩”。额头触碰着冰冷的砖地,粗糙的麻布摩擦着地面。身后的官员百姓,无不沉默垂泪,一种巨大的悲怆与无可奈何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而站在钦差仪仗旁、一脸谄媚却难掩得意神色的刘显,则显得格外刺眼。他换上了簇新的低级武官服色(按制还不够品级穿锦),腰杆挺得笔直,看向卫铮背影的目光复杂难明,既有一丝对过去上司的畏惧残留,更多的是掩盖不住的、对新权势的渴望。仪式结束,谢恩完毕。钦差并未立刻启程,他转向卫铮,脸上堆起虚假的笑意:“侯爷啊,您可是陛下的股肱功臣!这次千里入京,岂可无圣眷相随?诸葛丞相深知侯爷劳苦功高,特命小人带来宫廷御酿,赐予侯爷,以壮行色,亦表圣心嘉许!” 说着,他身后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一个雕工异常繁复、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壶,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玉壶形制奇古,显然是前朝宫廷的旧物,价值连城。里面盛装的“酒液”,隔着半透明的壶壁,透出一种奇异的、接近纯金的浓郁色泽,散发着一种极其醇厚、却隐隐掺杂着一丝怪异的果香气息。在场所有人,包括懵懂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空气似乎凝固了,连庭院里槐杨的落叶声都清晰可闻。无数目光聚焦在那玉壶之上。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无声地弥漫开来。卫铮缓缓抬起头,目光异常平静。他没有去看那捧壶的太监,更没有看脸色古怪的刘显和神情各异的官员。他的视线越过人群,似乎穿透了时光的尘埃,投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北方邕州营地中军帐内白面儒将挺拔清癯的身影;是归碧湖畔素衣赤足如蝶扑火般决绝沉入深水的少女;是他和兄长并肩策马巡防、豪饮粗酒的秋夜篝火;是洪水滔天时他咬牙咽下、带着泥沙草梗腥味的浊水;是百姓捧起第一捧新米时滚烫的热泪;是临川郡金色稻田上空升起的、淡蓝色的、安稳的炊烟……这一切景象,都在他脑海中飞速掠过,最终定格在他俯身从濒死老农手中接过那几根霉烂麦穗的瞬间。那双老眼中滔天的绝望与孤注一掷的信任!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表情比哭更沉重万倍。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卫铮伸出手,接过了那沉重而冰冷的白玉壶。他的手指异常稳定,没有丝毫颤抖。他拔开那同样用整块羊脂白玉雕琢的、塞得严丝合缝的壶塞。一股馥郁到极致、仿佛能醉倒千军万马的奇香瞬间弥漫开来,却让在场所有经历过生死的人,后颈汗毛瞬间倒竖!那香味太浓烈了,浓烈到如同剧毒的瘴气!卫铮却恍若未闻,也没有丝毫犹豫。他甚至没有倒出,只是双手捧起玉壶,如同捧起当年那碗浑浊的奠基之水,仰起头——顿顿顿!他喝得极其干脆利落,喉结有力地上下滚动。那金色的粘稠液体如同火线,灼烧着他的食道、肠胃!一股钻心的剧痛猛地攫住他的心脏!玉壶瞬间脱手,砸落在地!砰!一声清脆到刺耳的裂响!羊脂白玉应声而碎!残余的金汁飞溅开来,沾染在卫铮粗麻衣袍的下摆和跪在地上的双膝,也沾染在冰凉的地砖上,在午后的秋阳下反射着妖异的光芒。那碎裂的脆响,像一个休止符,狠狠撕裂了整个庭院凝滞的空气!“侯爷——!” 有人失声尖叫!卫铮身体微微一晃,他猛地用一只手撑住了地面!五指深深抠入砖缝之中!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泛白!另一只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额头上瞬间涌出豆大的冷汗,青筋暴突!那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烧穿的痛苦,令他整个脸颊都在抽搐扭曲!但他硬撑着没有倒下!他那双早已布满风霜却依旧锐利如刀的眼睛,猛地抬起!里面再也没有了臣服的平静,只剩下一种被剧痛激发出的、睥睨一切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野性光芒!那目光如同一道实质的闪电,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煞气,穿透虚伪的仪仗,狠狠刺向那脸上瞬间褪尽血色、惊骇得连连后退的钦差太监!刺向那愕然之后、眼神开始闪烁游离的刘显!“此酒……” 卫铮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石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压倒一切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坎上!“……此酒甚烈……足、足以慰我……二十载风霜!” 他咧开嘴,似乎在笑,露出的牙龈已隐现一丝不祥的青黑色,“只是……可惜……” 他艰难地转动头颅,目光扫过远处那一望无际、起伏的金色稻浪和低矮却坚固的房舍,“……可惜……我……饮不下……临川……这片……清……水……”话音未落,他撑住身体的手臂终于失去力量!一口混合着金汁与浓黑血块的污血如同箭一般从他的口中狂喷而出!溅落在身下破碎的白玉和金液之上!浓稠的暗红覆盖了妖异的金!卫铮魁梧但早已枯瘦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古树,轰然向前扑倒!他的脸,重重砸在那冰冷的、染满了血污与金汁的地砖之上。秋阳透过庭院槐杨的叶隙,在地砖冰冷的血泊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几片早衰的金黄落叶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安静地覆盖在卫铮凝固了最后那抹复杂目光的脸颊上,覆盖在他粗麻衣袍的金液血污间,也覆盖在摔碎的羊脂白玉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最后的、朴素的黄叶殓衣。空气中那浓郁的果香气息混合着血腥味,怪诞地弥漫。死寂。如同最深沉的寒夜,笼罩了整个临川。许久,那钦差太监煞白如纸的脸上才挤出惊恐万状的表情,喉结上下剧烈滚动,发出短促的抽气声。他看向同样骇然、目光复杂闪烁的刘显,尖利失声的嗓音变了调,强行挤出一点威严的残响:“归……归顺侯卫铮!积劳……积劳成疾……薨……薨于归降恩泽之下!此乃……乃……天数!即……即刻……发丧!尔等……遵旨署理临川……临川郡事!”刘显猛地回过神,脸上的惊骇迅速被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权势瞬间到手的眩晕感所取代。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腰杆,按捺住狂跳的心脏,踏前一步,对着地上卫铮的遗体,和茫然无措的临川官员,刻意拔高了带着一丝颤抖却已努力显示威严的腔调:“卫……卫侯爷既已仙逝,临川郡政事,便由本都护暂行署理!诸位即刻归衙各司其职!勿令……勿令京中天使忧心!” 他的目光扫过依旧沉浸在巨大悲痛中、还未回过神的官员,尤其是那几个忠心追随卫铮的老臣,加重了语气,“一切……以安抚地方、稳定人心为重!” 他看向钦差太监,脸上堆起他熟悉的、如同当年向李崇山献上美人时的、混杂着谄媚与投机的笑容,“天使放心,属下……下官定尽心竭力,不负陛下与相爷重托!临川郡……不,我们临川郡,保证妥妥帖帖!”他的话语铿锵有力,仿佛已是此地的主人。临川郡的日子似乎并未立刻翻天覆地。刘显初上任,为了在朝中博个好印象,为了给自己捞个好官声,倒真下了几分狠力。他将原卫铮定下的税赋又压了压(比卫铮时更低,几乎等于没有),鼓励耕种,对诸葛介甫派来的郡守恭敬有加,将郡内事务无论大小皆一一呈报。京中似乎满意,常有嘉奖文书下来。百姓们也松了口气,发现这新的都护似乎比想象中的好,日子还像以前一样,秋粮丰收,冬日里尚有余粮。卫侯爷的旧规依旧在延续。那场发生在郡衙里的惊心动魄的赐酒,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沉痛的插曲。只有卫铮的葬仪,无声而寥落。他没有被葬在帝王规格的陵寝(他从未修建),也没有大肆铺张。临川郡的百姓自发地聚拢起来,用简陋的木板钉了一口薄棺,把他穿着那身沾了金汁血污粗麻衣的遗体放入其中。送葬的队伍从郡衙沉默地走向西郊的归碧湖畔。没有仪仗,没有鼓吹,只有无数默默跟随的百姓。秋风吹过湖畔的衰草,呜咽如泣。人们依照他生前的朴素喜好,将他葬在湖畔一处高地,旁边是他初立国时饮酒的木台遗址。坟前没有奢华的碑碣,只用坚硬的青石板立了一块无字碑。下葬时,有人打来了一小桶归碧湖的清水。众人沉默着,将清水一捧一捧,浇在刚刚堆起的黄土新坟之上。清水带着归碧湖特有的清冽气息,慢慢渗入黄土。它们流过石碑,浸润着无字的石面,最终渗入碑下那沉睡着一位称过帝、又自愿为郡侯的灵魂的土地深处。这清水并非当年奠基的浊流,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无声的诉说。不久,一场连绵的秋雨落下,细细密密,润湿了坟土,也洗净了无字碑上的尘埃。雨水顺着石面无声流淌。待到天晴,无字碑上残留着的水痕尚未干透。有细心的人发现,经雨水反复冲刷浸润后,那看似浑然一体的青石板上,竟隐隐浮现出许多交错的、如同树枝根系般的、细微到几不可见的自然纹理。它们杂乱无章,深浅不一,盘根错节,如同一个无声的、深烙在石头骨子里的印记——那是某年洪水滔天,混着草木泥沙的浑浊水流,日积月累浸蚀留下的纹路。后来匠人开采青石为碑,将这块内里曾饱浸浊水的石料,无声无息地立在了它的归处。新雨洗净了碑面尘埃,却唤醒了沉睡的石内印记。那盘桓的纹理,像一句无人能读懂、却无人能磨灭的——浊水的碑文。
内容提及地域:江西省、抚州市、崇仁县、临川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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