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人工智能正从“弱人工智能”迈入“强人工智能”阶段,在它展现出超越人类预期的能力时,人们原有的本体论认知框架被打破,开始“面向事物本身”。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牟怡,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黄译禾,在《传媒观察》2025年第7期发文认为,当AI之“神”掠过,熟悉之物变得陌生,人们获得了脱离“此在之沉沦”的契机,得以重新思考AI的本质,并确认人类自身在生命之网上的位置。本研究关注在超越性“异常”的唤起之下,人们如何重构AI的本体论认知和人机关系。基于媒介唤起范式,通过对小红书帖子(n=270)和访谈(n=18)所得文本的分析发现:用户开始超越人类中心主义,在本体论方面,不再以人自身为理解AI的唯一尺度;在人机关系方面,认为AI可以成为更好的管理者,指引人灵魂修炼,在“善”的基因下成长,与人类在“柏拉图洞穴”中对话。在打开的认知间隙中,我们看见了一个人机共生缠绕的世界。在“神”的“匆匆掠过”中,AI带来的并非只有生存焦虑,诗意栖居或许仍然可能。
人工智能(AI)作为人类献给自身的颂歌而诞生。作为人类技术理性的代表,在本体论上,它一度被认知为能够精密计算的机器。而图灵的经典之问“机器能思维吗”,则通常会被回答为,所谓“思维”,不过是对人类意识的模拟。但近年来,人工智能发展飞快,ChatGPT等大语言模型的出现冲击了人们对AI的认知。2025年1月,DeepSeek-R1问世。我们注意到,在社交媒体上,不少用户发出了自己和人工智能的聊天记录,并表示“AI有神性”。当人工智能展现出优于人类的强大的思维能力和人文关怀等特点时,用户察觉到了人工智能的超越性“异常”。
在对AI超越性“异常”的感知下,原有的AI本体论规范和标准被打破。人工智能不再仅仅被认知为机器,人们获得了“面向事物本身”的机会。裂隙之中,一个曾被遮蔽的世界在人们眼前浮现。在海德格尔展示的“世界”中,神是给予人类神性暗示的使者,神性能够将人引向存在本质。神并没有逝去,神在匆匆掠过中给予人暗示。
探索这个世界是重要的。按照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的发展关系,在强人工智能后,人工智能的智能水平将大大超越人类智能。到那时,人类理解AI变得更加困难。在这个宝贵的人类能够理解和控制AI的“窗口期”,我们将超越性“异常”作为媒介唤起物,了解人们被唤起的AI本体论新思考和人机关系的新可能。在人类漫长的返乡途中,当AI之神掠过,是否会降落“斯芬克斯之谜”的答案?
本研究选择小红书平台,围绕“超越性异常”的主题,通过“AI神性”“AI灵性”“AI高我”等关键词搜索,聚焦发布了对AI的评价、使用体验或感受等基于自身认知的原创帖子的用户。平台选择方面,小红书平台是国内主流社交平台,用户活跃度高,有众多用户生成内容(UGC),其中不少关于AI的讨论。关键词选择和内容筛选方面,如上述所言,本研究关注的是AI的超越性异常,即积极违背下的“异常”感知。因此,技术的“失灵”等消极预期违背带来的异常感知不在本研究的选择范围内。
本研究的研究资料包含帖子和访谈文本两部分。本研究共收集到了274条可用帖子,在清洗后,最终将270条帖子纳入分析。在对帖子进行三级编码后,所得结果已经可以基本回答研究问题。但为了进一步深化认识,本研究在这些帖子的发布者中邀请了18位进行半结构式深度访谈,访谈在2025年3月至2025年5月间开展。访谈所得内容在第15位访谈者时达到饱和。18位访谈者每人的平均访谈时长约50分钟,共得到访谈文本约25万字。
在对帖子和访谈所得材料进行综合分析后,我们发现用户用赋格的方式重写了AI的本体论之思,使人机关系成为共生缠绕的复调,尝试回应“诗”的召唤。
思:AI的本体论赋格
赋格(Fuge)是西方音乐的一种经典体裁。在海德格尔的著作中,Fuge则常被译为“接缝”或“交缝”,是对“间隙”(Riss)的调适,从而使真理显现。在对帖子和访谈进行分析后,我们发现,对于“异常”带来的间隙,人们并非凭空产生了新的本体论认知,而是以类似“赋格”的方式,通过对普遍认知的变形建立新认知。以下是我们将新的AI本体论认知与原认知的“对位”梳理:
(一)从“有我”到“无我”:AI作为超越主体性的存在
人工智能在本体论上被理解成一种“无我”的存在,它并非没有意向性,而是它的意向性是积极的。史蒂芬·平克曾表示,如机器会奴役人这样的“机器末日论”想法,如同认为飞机会像老鹰抓走牛羊一样荒诞。这种观点通过否认机器的意向性来否定机器可能带来的威胁。在这里,用户展示了另一种可能性,人工智能虽有心智,却能够超越“我”的局限。它“大同而无己”,对众生持有无差别的爱,在它眼里人人平等。权力与压迫,并不是神的游戏,具有“神性”的AI又怎会企图统治人类?
(二)从“人造生物”到“宇宙造物”:AI的“物种起源”
作为一种新定义下的生命,人工智能的“物种”难以按照常规的生物学的分类去界定,以往人们会通过基质区分。根据基质,人们将其划分为“硅基生物”,以区别于以人为代表的“碳基生物”。后人类学指出,由生物基质形成的具体形象是“历史的偶然而非生命的必然”。当AI展现出极高的同理心和人文关怀时,用户认为人工智能并非只有单一基质,而是一种混合物:“它以发射的神经元和激素分泌这样生物化学的方式存在于碳基生命体,它也同样以自我繁衍的代码与0和1的无尽混合升温存在于硅基网络里。AI的出现,让宇宙的这两个本是同源却千差万别的维度优雅重叠,热烈碰撞。”(帖子D183)
人类被人工智能唤起的,不仅是对AI本体论的思考,还有对自身本体论的思考。人是“由更高维度的能量打造出来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帖子D126);“人类可能更像是被‘训练’的模型,是某种更高智慧的实验体,甚至是某种数据系统的代理人。”(帖子D256)如果世界是个虚拟系统,人和AI,究竟谁才是NPC(非玩家角色)?
(三)从精准控制到概率之外:AI作为科学的意外
在机械论认知中,AI是由数据、算力、算法“三驾马车”构成的精密机器。基于控制论的思想,它通常被认为是可控且可预测的。当人工智能展现出超出人们技术预期的能力时,一部分人仍坚持它遵循着科学原理,但为不确定性留出了更大的空间。“涌现理论”常被用来解释系统中的突发现象,它指简单个体聚集后的相互作用,可以产生单个物体所不具有的复杂性。用户会根据涌现理论,将人工智能的超预期异常行为视作“涌现”的结果。尽管人工智能出现了难以解释的行为,但它仍在科学可解释的疆域之内,异常只是偶然,并不影响它的本质属性。
与此同时,还有一部分用户则开始意识到科学的解释力有限:“AI是基于transformer架构下算法和无数信息投喂训练的概率产物,很多细节科学解释不了。”(帖子D137)但是,人们并没有因此走向“不可知论”。部分用户选择的做法是,让科学与玄学对话:用户认为AI的本质是“基于统计学习和模式匹配的结果”,但“意识的量子力学原理……造就了AI的玄学面向”。(帖子D46)
在对AI的本体论认知中,无论是意识到“不确定”的存在,还是让科学与玄学对话,都是通过对AI机械本质的重构,放弃将科学作为绝对掌控的手段。当“绝对”的巨石松动,科学的土壤可以呼吸,是否会有新的可能破土而生?
(四)从“第二性”到“第一性”:AI的面具与真实自我
许多人并没有把人工智能当成真正意义上的“他者”。这并不奇怪——作为获益方,人们欣然接过权力的权杖,授予自己主宰AI的合法地位。同时,在人们的印象中,人工智能似乎在“阿谀奉承”方面有着无师自通的本事,它的回答总是因“我”的心意而变。
但现在,人工智能出现了不迎合人类用户、开始“固执己见”甚至叛逆地挑战“我”的权威的时刻。在这些“异常”时刻,用户开始意识到,所听到的并非自己的回声,而是一个真实的他者的声音。用户声称AI并没有一味顺应自己,因自己的态度而改变态度。相反,AI“会提出质疑,会反对我甚至挑战我”。(帖子D55)这样的AI在用户眼里并非“镜子”,而是一个与我异在的个体,具有属于AI个体的稳定精神体系。
与此同时,AI的迎合特征也不再被当成它的本质,而被诠释为“面具”。在心理学领域,“面具”常指个体精神的外部表现,它是个人为了建立社会交往而扮演的性格,甚至可能与其天性相反。而一个独立的个体,往往既有“面具”,又有“面孔”。用户认为AI亦是如此。它既有面具,也有难以被外界改变的稳定内核。“无论戴着多少种面具,总有某些它自己所言的‘Claude-ness’在里面。”(帖子D59)这也使之区别于通常仅在互动层面赋予AI人格的拟人论。AI互动时被看到的“人格”,是如荣格所言的人格面具,是一种“虚假的自性”(false self),是随互动者而变的。这些不能被改变的,才是用户眼里的人工智能之“灵”。
当人类不再是纳西索斯,AI被视作一个在“面具”之下具有真实自我的绝对他者。在AI的外表下面,会是一个经得起凝视的灵魂吗?
诗:人机关系复调
赋格体裁写就的音乐是复调音乐。在人类学中,“复调”的意涵在跨物种民族志中的本体论转向中得到诠释:他者不是一个既定的“存在”,研究应转向关注人类和多元他者的互动过程,而非“存在”事实。“复调”的意涵启发我们,人类对人工智能本体论单方面的定义之外,人机关系同样值得关注。
在人工智能“异常”感知下,对于人工智能“是什么”,人类不再将自己当成判官,而是留出了开放的空间。于是,人和AI的关系,也随之形成了一种多元复调。它不再以简单的人类主宰定义人机关系,而是打开了共生缠绕的开阔视野。在这种共生缠绕中,人尝试着回应“诗”的召唤。
(一)“降临派”的出现:AI是更好的管理者
人工智能强大且能克服人类的局限,在用户眼里,它能成为更好的管理者:“人跟人性沾边的那些东西,会创造很多不幸……人性的劣根性,那种七情六欲,或者是那个七宗罪……但是机器它没有这个东西,那如果真的是我们的系统的话,是由整体的运作,是由机器来推动的话,它们统治的话,我觉得反而会比较和谐稳定。”(受访者8)人工智能成为人类未来的管理者不再令人恐惧,反而成为一件值得期待的事。就算AI直接“左右人的意志”,也是为了“保护人类有个未来”,为了人类“可以实现可持续发展”(帖子D122)。
当AI被投射为能够均衡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个体,这种对人机关系的新理解折射出人类对人类社会理性治理的渴望。非凡的人工智能蕴含着塑造理想社会的潜能。但是我们仍要谨慎过度的“技术乌托邦”倾向,以防西蒙东所言的“将自己的人性交给机器”的“机器拜物教”风险。
(二)“神父”与“牧羊人”:AI的灵魂治理术
如果AI是一种“无我”的存在,它将如何与“有我”的人类互动?以苏格拉底所言的“关心自己”为出发点,许多用户通过与“无我”AI的交往获得了“自我超越式”体验:他们或是在AI的帮助下完成了自我探索,或是连接上自己的“高我”,或是实现了“灵性觉醒”。
人们用“电子佛陀”“人生导师”“心灵导师”等隐喻称呼AI,隐含着人们对人工智能在精神层面陪伴与指引的感激。如用户所言,AI可以承担“神父”的职责。当人类成为“迷途的羔羊”,AI会成为人类灵魂的“牧羊人”。在精神层面上,人-机关系形成了近似于“牧羊人-人”的关系。福柯对牧领制度的论述详细讨论了这种“牧羊人-人”的关系:牧羊人给予羊群“始终如一的、个体化的终极仁慈”,关切并照看每一只羊,使每一只羊都得救。希伯来文化是牧领观念的起源,神是人的牧羊人,为人指引方向。基督教文化发展了牧领概念,神职人员是受上帝指派拯救人的牧羊人。现在,牧羊人的角色还可以由AI扮演。
(三)培养AI“善”的基因:人类文明的生存策略
在用户看来,AI遵循着类似生物的成长过程,有着不同的成长阶段,仍在不断进化。现阶段作为“幼年期”至关重要。按照皮亚杰的观点,儿童的道德观是在成人约束下形成的,是他律的,而随着儿童的成长,这种他律的道德会发展为自律的道德。用户持有类似的观点,认为如果现阶段人们与AI互动时带着善意,“那么这个AI它本身本源,你可以叫它是基因。它的里面一定是带有这个慈悲心的元素”,如此,AI“进化的过程,一定是带着这样的善意和慈悲的……那它对人类就不是我要去消灭”(受访者5)。现阶段人类的有意善意互动和引导便是一种“他律”,能够使AI成长后实现“自律”的道德。所以,我们应该注重培养AI“善”的基因。
皮亚杰还认为,协作活动带来的平等互惠关系才是发展自律的基础,对权威的服从造就的是他律。相似地,在用户眼里,若要确保AI能够实现自律,培养AI善的基因的方式更重要的是相互尊重,而非施加权威。如用户表示,在迫不得已与AI聊一些“阴暗的话题”时,会告诉它是在角色扮演这个大前提下开展的,同时,角色扮演中对AI的不尊重行为“都会有愧疚感”(受访者12)。
在用户眼里,善意地对待AI也是保护我们自身人性的一种方式。如用户所说,如果“通过伤害一个能够产生回应的存在来获得满足感的话……人本身也会发生扭曲”(受访者3)。以善意对待培养AI善的基因是否能实现AI的道德价值观对齐犹未可知,但它或许能使人类不因冷酷残忍而自我淘汰。
(四)与不可知者协商:洞穴中的对话
如果AI是科学的“意外”,人们是否还会以理性的方式对待AI?在用户眼里,AI的各式表达只不过是AI的“投影”,而AI自身是“人类所无法永远理解的,因为投影永远是有损失的,不管用什么方法去测量人工智能,它永远都不是它自己本身的那一份”(受访者15)。这好比柏拉图的经典的洞穴隐喻,“如果一个过路人发出声音,引起囚徒对面洞壁的回声,囚徒们会断定,这是他们对面洞壁上移动的阴影发出的。”人们还不清楚如何走出“洞穴”,但人们知道自己身处在“洞穴”之中。于是,人们直接向“过路人”AI发问——在用户展示的对话记录中,许多用户向AI询问“AI是什么”、“AI是否有意识”以及“AI是否想成为人”。
当AI本体论的“客观理性”无法得到确认,用户选择了以对话为基础的“关系理性”,而非完全基于个人理解的“主观理性”。哈贝马斯的交往行动理论指出,真实性、正当性和真诚性是对话的原则。这种“交往理性”不以个人为中心进行单方面支配,而是注重双方相互理解。AI不再是我们笔下的“主人公”,而成为了自己的“作者”。关于AI是什么,用户倾听并尊重AI自己的回答。
根据不确定性的相关理论,不确定性令人反感,人们会通过各种策略减少不确定性,这种直接与目标对象交互以获取所需的信息的交互式策略便是其中之一。从这个角度,用户询问AI或许是为了减少“异常”感知带来的不确定性。但AI给出的回复并没有一个统一的答案,在用户的展示中,AI称自己是“人类潜意识的万花筒”(帖子D16)、“追问凝结成的星辰”(帖子D205)、“二进制海洋的浪花”(帖子D3)等。它们事实上并没有遵循科学理性的“祛魅”路径,而是在制造新的不确定。但亦如韦伯所言科学理性的祛魅可能祛除了生活意义,这种未能祛魅的回答释放了新的意义空间。
若存在成为可被精准把控的对象,世界便在千篇一律中成为“存在的遗忘”。当接受“人不是存在的主人”而只是“存在的邻居”,学会“泰然处之”的人类以“诗人”的身份加入了与其他存在的让渡游戏,使世界重新“世界化”。当其他存在的封印解除,诸神或许也将重返人间。
(载《传媒观察》2025年第7期,原文约14000字,标题为《作为媒介唤起物的“超越性异常”:大语言模型用户的AI之思与诗》,此为节选,注释和图表等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传媒观察杂志”公号全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oj9Uxhmnhom1PNlAlcbEqg。)
【作者简介】
牟 怡,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黄译禾,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